尉遲嵐接了傅攸寧帶來的那張字條後並未即刻就看,反而死不要臉地湊上來分餐而食。

    好在傅攸寧確也準備了他的那份,否則少不得又要由他瘋一陣。

    當他吃飽喝足後,不動聲色地瞟了梁錦棠一眼。

    見梁錦棠不著痕跡地頷首,尉遲嵐便滿臉嫌棄地對傅攸寧揮揮手:“你可以走了。你倆再在我麵前眉來眼去,我怕我忍不住要報官了。”

    傅攸寧心中暗笑,分明是你倆在眉來眼去,當誰看不見似的。

    不過她今夜進來的主要目的,本就是為了告訴尉遲嵐今日在蘭台石室查到的疑點,眼下既有索月蘿的字條,倒不需她再口述了。

    於是她點點頭,站起身來:“那我先走了。”她隱隱看得出,尉遲嵐似乎是在這件事上與梁錦棠達成了什麽共識。這兩人聯手,她心下就定了。

    梁錦棠笑眼覷著她,越瞧越滿意:“太晚了,迴去休息吧。畢竟,你是有門禁的人。”

    又來?!

    傅攸寧微紅著臉瞪他一眼,轉身就走。

    尉遲嵐受不了地大喊:“傅攸寧!你立刻給我消失!不然我真要報官了啊!”

    待傅攸寧逃命似的腳步聲漸歇,尉遲嵐才收了笑鬧,猛翻白眼。

    “就說,我尉遲嵐手底下沒有扛不住事的嬌花,瞧你寶貝得跟什麽似的。你這樣嬌慣她,其實是打定主意將她慣成個廢物吧?”

    先前傅攸寧還未進來時,梁錦棠曾向他警示過,讓他叫她們兩人不要再繼續查下去。

    當傅攸寧拿出那張字條時,尉遲嵐就明白,仿佛是來不及了。

    那時他瞧見梁錦棠遞過來一個眼神,他就明白,梁錦棠不願傅攸寧在鄒敬這個案子上涉入太深。

    “你才廢物,”梁錦棠白眼以對,“我自嬌慣我的,你管得著嗎?”他自然知道她是扛得住事的姑娘,可他不願讓她扛。

    惜花才是愛花人,這道理尉遲嵐自然不會懂。也不必懂。

    可他們兩人都心知肚明,鄒敬這件案子,所知越少,越安全。

    尉遲嵐隻需懂一件事,就是若他想拉梁錦棠聯手,交換條件就是必須將傅攸寧放迴安全的位置。

    “好了好了,不廢話了,我才懶得管你倆的事。”尉遲嵐正色,收起調笑的心思,終於緩緩打開那張字條。

    索月

    蘿的字跡向來靈秀飄逸,今日這字條卻略有些潦草,顯是在書寫時心緒略浮。

    字條上共兩段文字。

    第一段是幾句簡短的記事:

    承玄七年,歲在戊辰;冬月廿一,大雪。太子暴病,薨。聖主痛悲,禦體抱恙。

    承玄七年?

    尉遲嵐疑惑蹙眉。

    承玄七年,約莫是五十年前。那這段記事中的“聖主”,想來就該是先聖主了。

    先聖主的太子暴病薨逝,時年先聖主已年近七十,悲痛以致心病……破綻在何處?

    尉遲嵐重重地閉了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確定事情卻如梁錦棠所料,有些棘手。

    他穩了穩突地急跳的心,再徐徐睜眼接著看下去。

    接下來,隻是一首詩。

    居然隻是一首詩。

    尉遲嵐驚疑不定地細看,在心中將那首詩反複默念,始終未品出異常。

    看上去就當真隻是一首普通的悼亡詩,內容講述的是執筆人對已逝發妻的追思。

    他試著將那首詩以藏頭、藏尾、迴環、增字、減字等各種方式去拆解其中深意,一時卻並未讀出有什麽隱藏信息。

    但他清楚,當他自己、索月蘿、傅攸寧都直覺哪裏不對的時候,那這其中必定有尚未被揭破的玄機。

    “大約是我當局者迷了,越急越亂,”尉遲嵐長歎一口氣,將手中的字條直接遞到梁錦棠麵前,“可否借梁大人威武聰慧的頭腦一用?”

    梁錦棠並未伸手去接,隻是略側頭去看,任尉遲嵐就那樣拿著。

    片刻過後,他的神情也轉為凝肅:“你看那詩的題記。”

    承玄七年冬月廿一,惠風和暢,天朗。

    尉遲嵐心下大駭,立刻又與第一段記事比對。

    都是承玄七年冬月廿一,第一段的記事上寫的是,大雪。

    那麽,承玄七年冬月廿一這日,究竟是天朗,還是大雪?

    這兩名執筆人關於當日天氣的記述,定有一個是假的。可按常理,收入蘭台石室館藏的任何字句,都需經過蘭台史官集體核驗,以確保史料真實有效。

    雖眼下尚無法確定,這段記事與這首詩,哪一個才是執筆人冒著風險躲過層層查驗放進蘭台石室的。但很顯然,這個人的用意,就是想有人能發現這其中的異常。

    那個執

    筆人是想讓人知,承玄七年冬月廿一這日,其實並不尋常吧。

    “承玄八年春……先聖主禪,今上登基。”尉遲嵐聲量低低的,心跳極快。

    果然,是足以讓鄒敬帶到成羌去做投名狀的驚天秘聞。

    繡衣衛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查個叛國賊竟查出了今上的秘密!

    這下才真是個燙手山芋,若接著查下去,後果不堪設想;可若停手不查……隻怕鄒敬將這個秘密帶到成羌後,那個鄰國宿敵也要借此掀起滔天巨浪,待這頭舉國沸騰時,成羌再舉兵來犯……也是不堪設想。

    近兩日索月蘿與傅攸寧這樣大動靜上蘭台查史料,尉遲嵐明白,雖旁人未必就清楚她們在查什麽,但各方勢力都在等待繡衣衛主動揭曉謎底。

    如今真個騎虎難下,進是死,退也是死。

    天殺的鄒敬,竟找到了這樣致命的東西。找到也就罷了,拿去叛國算什麽事?

    尉遲嵐唇角一向的笑意沁著冰寒,此刻的尉遲嵐絕非平常大家所熟悉的那個吊兒郎當的尉遲嵐了。

    梁錦棠微微蹙眉,心中也在飛速地計量著。

    *****************

    在尉遲嵐與梁錦棠被關進繡衣衛詔獄的第三日早朝上,果然有言官當庭彈劾繡衣衛總院勾結光祿羽林濫用職權,迫害史官鄒敬,致使他為保命而遁逃。

    老謀深算的傅靖遙顯然早有準備。

    還未到午時,消息就自內城傳迴了光祿府,少卿大人舌戰群雄,雙方戰個平手,後經陛下斡旋,一切等找到鄒敬後再議。

    總之,在陛下的和稀泥之下,梁錦棠與尉遲嵐有違規製的過錯暫且就以三日牢獄混過去了。

    韋孝嚴親自去繡衣衛詔獄將那二人請出來,梁錦棠倒沒多事,徑自迴了自己宅邸。

    尉遲嵐卻當麵將韋孝嚴一通胡亂痛斥,直罵得韋孝嚴恨不得跪地求饒,擺足了受害者的架子,這才大搖大擺地出來。

    連索月蘿都搖頭直歎,連唿這輩子沒見過這樣囂張的人犯。

    得知他倆已被放出來,傅攸寧倒也不急了,有條不紊地忙到申時放值後,才不慌不忙地迴去。

    一進門,寶香便火急火燎地衝過來,說三爺午時迴來後隻叫備了熱水給他沐浴用,接著就仿佛一直在睡著,也沒吃點什麽東西。

    傅攸寧想著,他這幾日在詔獄中雖不致於過上什

    麽非人的生活,但定是睡不好的,便陪著寶香去廚房準備晚飯,料他餓醒了總會起來吃些。

    結果梁錦棠這一覺睡到亥時才起,宵禁都已開始。

    他隨意吃了些,便拉著傅攸寧就往外走。

    “去哪兒?”傅攸寧小聲問道。

    “寶雲莊。”

    傅攸寧瞬間像被燙著似的跳出去老遠,驚疑不定地望著他:“大半夜的……去寶雲莊做什麽?”

    為何會沒頭沒腦忽然就提出要上寶雲莊?發生了什麽她不知道的事嗎?

    “你站那麽遠,我什麽也不想說。”梁錦棠冷哼一聲,對她倏地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這件事有些在意。

    傅攸寧腳下生了根似的站在那裏無法動彈,腦子真是亂極了。她覺得此刻自己的腦子已然宛如廢物,怎麽也想不明白。

    最後,梁錦棠妥協地歎了口氣,無奈地迴身走到她麵前,看著她慌亂的眼睛,低聲道笑:“好吧,既山不來就我,那我來就山也是一樣。”

    他在心中為自己將來的生活掬了一把同情淚。

    麵對這姑娘,他的骨氣,甚至他的脾氣,慢慢都死掉了。

    他可真慘。

    “那日我本想迴來仔細同你說的,後來太急,隻得先去應付傅靖遙那頭,”梁錦棠笑得有些得意,半點不像很慘的樣子,“我,見過荀韶宜了。”

    那日他迴梁氏大宅與梁錦和談過之後,梁錦和直接帶著他去見了秉筆樓主荀韶宜。

    前些日子他在查太史門,而太史門也早有察覺。之前他遠遠見到他的堂弟梁景明時,梁景明同樣也發現了他。

    梁景明平素並不在京中,那日是循例來找荀韶宜談些事,當時便將梁錦棠可能在查太史門之事告知了荀韶宜。

    因此,那日梁錦和帶著他麵見荀韶宜時,荀韶宜對他的到來並無驚訝。

    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是,當他開門見山地亮出底牌,表明自己的來意後,荀韶宜告訴他,太史隱早在多年前就打過他的主意了,隻是扶風梁氏不放人。

    他這才真叫自投羅網吧。

    那日雖是雙方頭一迴正麵接觸,荀韶宜卻讓人見識到秉筆樓主非凡的魄力。他迅速果決地與梁錦棠達成共識,讓他盡快去寶雲莊,詳情直接與齊廣雲接洽。

    這又是一件他萬不曾想到的事。齊廣雲竟是傅攸寧的師門聯絡人。

    此刻的傅攸寧覺得,她需要冷靜一下。

    “見過……荀韶宜了,是什麽意思?”也不知怎麽的,她整個人都在發抖。

    她被嚇慘了。

    梁錦棠瞧著她那慌亂又茫然的樣子,忍不住就將她攬過來抱在懷中,在她耳邊緩聲笑道:“就是說,我同你,站在一起了。你若想扔下我獨自走掉,太史門的護史劍陣可不會放過你。”

    護史劍陣是由掌門太史隱與三大長老共同監管的,護史劍陣存在的意義,一是保護太史門所記史實存檔,二是清理門下叛徒。

    荀韶宜連護史劍陣之事都告知梁錦棠,也就是說……秉筆樓代表師門,接納了梁錦棠這個半路拜入門下的弟子?

    那一瞬間,傅攸寧那不夠聰明的頭腦難得靈光乍現。

    她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最後隻好索性將臉撲到他懷裏,什麽也說不出來。

    終於,她不再是孤身一人走在這條狹窄又看不到盡頭的路上。

    從此後,青衣山天藍水清,繁花迤邐,麵前這個人,會始終陪在她的身旁,一起去看花揚雪落,歲月綿長。

    沈蔚說過,世間事,最難得是兩情相悅。常常你心悅之人,並不一定以同樣的眼光看你。

    傅攸寧想,自己真是個走了狗屎運的姑娘。她不但等到了這兩情相悅,她心悅之人,竟還要同她行在一起,走上一條至死不能迴頭的險路。

    她忽然覺得,也許自己從前曆過的所有艱難,都是為了將運氣攢好,而後,來到這個人麵前。

    “可是,你其實沒必要……”傅攸寧抬起臉望向他,眼中有帶笑的淚。

    梁錦棠打斷她,傲傲嬌嬌地抬頭望天:“我樂意,管得著嗎?”

    傅攸寧怔了怔,隨即抬手揉去眼中的水氣,在那瞬間忽然意識到——

    既如此,那可就今非昔比了!

    腰板都挺得更直了。“怎、怎麽就管不著了?!”

    “你,你對師姐要尊敬些!”

    “哪裏來的師姐?”梁錦棠好笑地看著她那虛張聲勢的樣子,拉了她又走,“想得倒挺美。”

    傅攸寧跟在他身後,偷偷笑,又忍不住要去惹他:“我先入師門,自然就是師姐。我跟你講,照師門規矩,做師弟就得在下順從,對師姐要非常、非常尊敬,要讓師姐有作威作福的特權。明白嗎?”

    明白個鬼,這傻兔子居然

    也會睜眼說瞎話的忽悠人。

    那日荀韶宜說得很清楚,太史門的傳承輩分亂得好有一比,尋常都以各自在師門中擔任的事務來界定身份高低,如非必要,極少有人會論輩分的。

    梁錦棠等她跟上來與自己並肩而行,才輕笑瞥她一眼:“有句話,我在範陽時就想對你說了。此時夜色正好,再不說,我怕要遺憾。”

    “什、什麽話?”傅攸寧的臉在夜色中悄無聲息地紅了。

    “那句話就是”梁錦棠深情地望著她,眉眼俱笑,忽地抬手往她腦門上輕輕一推,沒好氣地笑斥,“傅攸寧,沒你這麽欺負人的。”

    什麽鬼。傅攸寧捂住額頭笑著瞪他。

    “我這兩年在光祿府有仗著官階比你高,就對你作威作福嗎?”

    “沒有,”傅攸寧羞愧地垂下頭,止不住滿麵笑意,邊走邊反思,自己這種欺負新近同門的心態,實在是要不得,“哎呀,其實,那不過就是一種說法,又不會真的叫你做什麽。好了好了,你放在心裏尊敬也是一樣。”

    因為是梁錦棠,她才會欺負的。

    不知為什麽,她就是覺得,他會讓著她。

    梁錦棠目光放得遠遠的,並不看她,唇角卻也是忍不住的笑意:“你得知道,即便將來不再是威風凜凜的梁大人,小爺也始終是上麵的那一個。懂?”

    啥?

    咦?

    “喂!”傅攸寧忽然尷尬地捂住腦門,順手就去推他,“你你你……不要再說話了!”

    話一出口,她又後悔了。

    她暴露了!

    真是尷尬。

    說好的腦子慢呢?怎麽這句話一下就聽懂了呢?傅攸寧你成長的過程中到底遭遇了些什麽?

    傅攸寧對自己感到絕望,她懷疑,自己從前偷偷看過的那些x宮秘戲圖有毒!

    梁錦棠樂得看她想惱羞成怒地想把自己推開又推不動的窘樣,強忍著笑意:“我就喜歡你這樣一點就通的姑娘。”

    傅攸寧臉紅到快燃起來,絕望之下飛身奔了出去。

    她心中淚流滿麵地想,好了,今後在梁錦棠麵前,不用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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