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寶雲莊中庭的每一棵扶疏花木,在暮春夜的清風下都分外鎮定。

    路過中庭,目不斜視的侍藥竹童與端著藥膳粥的小丫鬟格外鎮定。

    值夜的門房小僮揉著眼睛開了門,也格外鎮定。

    相形之下,親自將人送到大門外的齊廣雲,就不怎麽鎮定了。

    齊廣雲嗓音裏明顯有努力克製著幸災樂禍的喜悅,貌似認真地與梁錦棠交代著需注意的各項事宜。

    此時若有一道雷劈下來,那該有多好哇。

    傅攸寧木然仰頭,望著那銀月當空,心中滿是遺憾。

    直到梁錦棠以極其自然而嫻熟的手法牽起她的手,傅攸寧才覺得,自己仿佛應當說點什麽。

    “我……明日再迴城,不知是否可行?”麵無波瀾,心如止水。眼神麻木地向下,瞧瞧被人牽住的手;眼神再麻木地向上,瞧瞧梁大人笑靨如花。

    這位梁大人梨渦裏的蜜都快撲出來灑一地了。就說當真有這樣開懷嗎?

    梁錦棠一徑笑著,極好說話:“按理,也是可行的。隻是,等天一亮,就得在眾目睽睽之下進城……”

    她看出來了!

    他眼神裏的未盡之意是,屆時秉筆樓的《四方記事》裏就會出現“梁大人與傅大人一同在外過夜,至晨方歸”!

    僵手僵腳地上了馬車後,傅攸寧心內生出一股荒謬的無力感。

    拿後腦勺在車窗欞的邊緣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磕著,喃喃道:“傅靖遙是想整死我吧……哎,梁錦棠,你幫我想想……謔,你做啥?”

    她騰地端正坐直,詫異地迴頭看看梁錦棠護在窗欞上的手。

    梁錦棠白她一眼,確認她終於肯好生坐著了,才將手收迴來:“莫非你以為,撞得跟佛像一樣滿頭包,就會生出同樣的智慧?”

    “哎你說,如此喪心病狂又沒頭沒腦的主意,傅靖遙是不就是撞著腦袋才想出來的啊?”傅攸寧當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無助地看向梁錦棠。

    “你也是奇怪。你可是威風凜凜的梁大人啊!對如此匪夷所思的命令,怎麽就默默接受了呢?”

    “並沒有‘默默接受’。”梁錦棠微微將臉側開,以免自己麵上藏不住的笑意要惱到人。

    威風凜凜的梁大人自然不會“默默接受”,他是欣然接受啊。

    “我此刻隻想抱

    頭尖叫,”傅攸寧看看自己骨折的右手,歎氣,“可惜就一隻手,不夠用。”

    梁錦棠無比自然地將自己的手放進她左手掌心:“喏,我的借你。”

    他的手指幹淨修長,骨節分明,掌心有慣使用兵器留下的薄薄的繭。從前沒注意,這人的手……真好看。

    噫!你拿著別人家的手想做啥?

    傅攸寧被自己驚了一跳,趕緊將他的手甩開。

    抬眼見他笑著瞪過來,慌亂中口不擇言:“齊廣雲說了,我暫不能拿重物!”

    梁錦棠含笑挑眉看看自己重如泰山的手,從善如流地點點頭。

    呃,換個話題換個話題。

    “就說,你是忘了傅靖遙的陰謀了是吧?還笑得出來,”傅攸寧憂心忡忡地單手捂臉,“他這人怎麽迴事?一把年紀了還胡搞瞎搞,實在太不穩重!”

    “他是哪裏來的勇氣挑你做這個倒黴催的受害者啊?他就不怕你拿玄鐵銀槍直接將他釘在椅子上?”

    傅攸寧通常在重壓之下想事情時總是亂七八糟、顛三倒四的。此時想到這血腥兇殘又大快人心的場麵,她忽然拿下遮在臉上的手,滿眼求認同地向梁錦棠。“你說他是不是有病?”

    梁錦棠毫不遲疑地點頭:“有病。”

    “你說我該不該提醒他,其實他該挑韓瑱,至少韓大人脾氣沒你這樣大,他尚可保住狗命,哼哼。”傅攸寧咬牙,決定從此與傅靖遙不共戴天。

    梁錦棠聞言心中警鈴大作,立刻悍然否決:“不該提醒。”否則,韓瑱的狗命就該保不住了。哼哼。

    “好吧。其實,我跟韓大人也不熟,”傅攸寧心中清楚,事已至此,不如含淚笑著活下去,“你放心,我父親的在天之靈可以明鑒,我絕不會對你亂來的。”

    雖說整件事情透著一股莫名其妙瞎胡鬧的氣質,可傅靖遙的陰險老辣卻是實實在在的。他的措辭很明確,不是“商量”,不是“建議”,直接就是“命令”啊!

    除非傅攸寧敢即刻脫了繡衣衛武官袍滾出光祿府,否則,即便明知傅靖遙就是假公濟私地亂來,她也不能對他翻臉。

    什麽叫“為五鬥米折腰”?看她就明白了。嚶嚶嚶,她真是個沒有骨氣的人。

    梁錦棠略帶遺憾地看看她,低喃道:“傅懋安的在天之靈可真忙,這種小事也要管。”

    傅攸寧沒聽清他在嘟囔什麽,隻一徑又問:“

    梁錦棠,你平日都起得很早?”

    見她一臉不甘心的幽怨,又兼有淡淡的不忿,梁錦棠眸色中帶起淺淺的防備:“也……不一定。有事?”

    “若是方便的話,勞煩你明日早些叫醒我,越早越好,”傅攸寧麵色平靜,語氣悲壯,“我想去……吊死在傅靖遙家門口。”

    聽出她是在胡說八道泄憤,梁錦棠含笑,語氣正經:“為何要自己吊死呢?其實我可以幫你……將他吊死在他家門口的。”

    “梁大人你義薄雲天!我喜歡!”傅攸寧哈哈笑著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對這個有些上道的梁大人表示滿意。

    梁錦棠欲言又止,最後隻是握拳抵住自己的唇,輕咳了一聲。

    傅攸寧好奇地歪著頭打量他:“你想說什麽?”

    “沒什麽。”梁錦棠避開她的視線,看向一旁,留給她一個耳根微紅的側臉。

    他想說,其實義薄雲天就不必了。不過她最後那三個字,他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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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梁錦棠起來時,發現傅攸寧已經跑掉了。

    他無奈搖搖頭,含笑低罵了句,“無膽匪類”。

    不多會兒,梁家大宅的管事大娘照例帶著一車人來例行每日灑掃。

    梁錦棠想了想,便交代管事大娘從大宅挑兩名機靈不多話的小丫頭過來照應幾日。

    管事大娘實在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聽到他要丫鬟,又驚又喜的差人趕緊迴大宅,還站在門口大聲交代“趕緊的!迴去告訴大爺,三爺要兩個丫鬟!”

    窘得梁錦棠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早飯也不用,就匆匆往光祿府去了。

    傅攸寧特意起了個大早,做賊似的自梁錦棠宅子裏溜出來,跑迴自己先前租住的小院去換了衣衫,才又偷偷摸摸獨個兒去了光祿府。

    她心懷僥幸,指望著府中除了傅靖遙外,旁人還不知她被塞到梁錦棠宅子裏暫住的事。

    往常她總是最後一個到府點卯,今日難得竟是跟尉遲嵐前後腳到的。

    “今兒這樣早?”尉遲嵐隨口問,“怎不跟梁錦棠一道出門?”

    傅攸寧被他的話燙著似的,一蹦三尺遠:“說、說啥呢?”

    尉遲嵐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語重心長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這樣重大的消息,藏不住的。”

    誰?是誰?!是哪個大嘴巴傳的話?

    傅攸寧真想抱頭鼠竄。

    她手下的小旗陳廣湊到她身旁,低聲稟報:“頭兒,昨夜上寶雲莊替少卿大人傳話的,是吳大人旗下的人……”

    繡衣衛總院的另一位總旗吳非,是個神人。

    世人皆知繡衣衛最擅長搜集消息,而吳非和他旗下的人最擅長的,卻是……散!布!消!息!

    吳非就是個大喇叭!他旗下的人加起來就是一群大喇叭!

    既昨夜是無非的人前去寶雲莊傳話,那毫無懸念,今日太陽升起之前,

    這個消息大概連光祿府的耗子都知道了。

    傅攸寧已然沒什麽表情了,聲音平板地對在場興致勃勃滿臉打趣的同僚們道:“多謝各位捧場,我會笑著活下去的。”

    傅靖遙,恭喜你大仇得報。

    “在下傾盡畢生功力掐指一算,”尉遲嵐笑得眼角都是飛揚的華彩,“這事兒你不吃虧。真的。”

    傅攸寧腦中靈光一閃,倏地瞪大了眼:“是你?!”就說傅靖遙怎會想出這麽不三不四的主意!

    她竟忘了,全光祿府最不三不四的人就是自己的頂頭上官啊!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懂你在說什麽。”尉遲嵐見她忽然想明白了,哈哈哈笑著就往外跑。

    差點將迎麵進來的索月蘿撞飛。

    索月蘿揉著被撞到的肩,一頭霧水的望著尉遲嵐畏罪潛逃的背影:“傅攸寧,他又出什麽幺蛾子了?”

    傅攸寧淚目:“索大人,若我詛咒他三生不幸,你會揍我嗎?”

    “我想,”索月蘿略一沉吟,肯定地答,“會的吧。”

    “那我就,祝你倆幸福!”

    傅攸寧本是隨口胡言,卻驚奇地發現索大人她……臉!紅!了!

    娘喂,她是不是一不小心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秘密?!

    會不會被殺人滅口啊?

    “哎呀我什麽都沒說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好忙的,再會!”

    笑鬧過後,眾人各歸各位,奔逃而出的傅攸寧也開始正經做事了。

    雖說她出京一趟對自己旗下人的影響並不大,但許多事循例仍要過問幾句。

    將她去範陽這些日子落下的雜事一一檢查,核對卷宗記錄,一直忙到正午。

    在往

    光祿府官廚去的路上,旗下的幾個人就一路問著春獵的事。

    “頭兒,春獵真刀真槍麽?”

    “河西軍同北軍比怎樣?”

    “範陽的慶功宴怎樣?”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美人在懷,隨意糟蹋?”

    傅攸寧大驚,扭頭望向最後說話的人。

    “沈蔚,你這個想法,很危險啊!”傅攸寧痛心疾首地走過去,單手捏住她的肩,不停搖晃,“你是個姑娘!怎能想著糟蹋美人呢?你若想糟蹋,該選美男!”

    沈蔚被她晃得直笑,豪氣地揮揮手:“頭兒,不必在意這些細節!隻要是美的,不分男女,我都可以!”

    “女俠好氣魄。”傅攸寧被她壯麗的抱負震撼了。

    “承讓承讓!”沈蔚朝她一抱拳,嘿嘿笑著搭住她的肩道,“頭兒,說實話,你也是美人……”

    傅攸寧火速遠離她,躲到一旁瑟瑟發抖:“混、混……蛋!你誇我是美人我也不會高興的!”

    “噫,對了,霍正陽呢?”鬧了半晌,傅攸寧才發覺今日一直沒見著霍正陽。

    阮敏迴道:“昨日尉遲大人叫他同羽林的孟大人一道出京了。”

    霍正陽?和孟無憂一道出京?

    傅攸寧皺起了眉。

    見她不知此事,阮敏湊上來低聲道:“昨日劍南道分院有消息迴來。”

    “你又偷抓信鴿?!”傅攸寧瞪他。

    “絕對沒有,當真沒有,”阮敏趕緊撇清,“是鴿房的人自己嘴不嚴。不過他們倒沒說是啥消息。”

    傅攸寧這才放了心,對在場的人道:“都當沒聽見啊,他方才什麽也沒講,懂?”

    在場幾個在傅攸寧旗下也都有一兩年了,自然都是懂事的。

    沈蔚立刻撲過來與她勾肩搭背:“哪有說什麽,咱們不是在說美人的事麽?”

    “嗯,美人。”心知她懂事,傅攸寧也就笑笑,不再多說。

    兩人東拉西扯的聊沒兩句,就在院中碰上梁錦棠與韓瑱並肩行來。

    沈蔚興高采烈轉過臉來:“哎,頭兒!梁大人也是美人……”

    “這個你不許糟蹋!”傅攸寧脫口而出後,見在場三張臉都是被雷劈過般的震驚,頓時自己也像被雷劈過一般。

    嗯,一定是喝藥把腦子喝壞了。她

    真的不懂自己為何會說這句話。

    她尷尬到滿臉通紅,轉身就走,卻被沈蔚追上來安慰道,“好好好,這個我不糟蹋,你糟蹋,你糟蹋……”。顧不得手上的傷了,一把捂住沈蔚的嘴,拖著她開始狂奔。

    韓瑱望著她們二人打鬧的背影,有種“被雷劈翻在地,接著又被第二道雷劈得翻了個麵”似的心情:“我方才聽到了什麽?她讓傅攸寧……糟蹋你?”

    梁錦棠冷眼瞥他,無比鎮定:“誰糟蹋誰,重要嗎?”

    韓瑱覺得……這第三道雷,才是真絕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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