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暮時,傅攸寧梳洗停當,剛打開房門,就見不知何時去而複返的梁錦棠正一臉悶悶的在門邊立著,臂上搭了件與他身上衣衫同質地的披風。

    見她出來,雖臉色不怎麽好看,還是過來將披風替她係上。

    一切收拾停當,傅攸寧老實的在梁錦棠的攙扶下出了官舍。

    門口停著一輛馬車,顯是來接他們去參加慶功宴的。

    在踏上馬車之前,傅攸寧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索月蘿給的織金錦纏枝蓮紋襦裙,又看看梁錦棠給她的冰紈綺披風,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的苦孩子。

    雖不明白梁錦棠為何滿臉不豫,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開口:“請教一下……你們這些衣裳,到底打哪兒來的?”

    “出發時安排家裏人隨後送過來的。”梁錦棠本顧自生著悶氣,但聽她問起,也還是答了。

    傅攸寧是頭迴參加春獵,算是菜鳥。聽他這樣一說,才恍然大悟,難怪宣布名單那日,索月蘿說有許多事需要準備。

    原來,先行出發,再讓旁人跟著送些東西到範陽來等著,一下山就一應俱全,這樣也是可行的?唔,果然她需要學習的事情還有許多呢。

    不過……

    “梁錦棠,這披風……”是姑娘家才會喜歡的樣式啊。

    傅攸寧話還沒說完,又被瞪了。

    “要你管那麽多!”

    反正她無膽匪類當慣了,見他麵上有尷尬惱意,便識趣地閉口不言了。

    兩人正要上馬車時,迎麵而來的另一輛馬車忽然停下。

    車簾掀起,原來是準備迴京的孟無憂。

    春獵結束後,勝者慶功,敗者就各迴各家,這也是慣例。

    孟無憂滿臉悻悻,笑得勉強:“你們……好生慶功,我先迴了。”

    梁錦棠也不看他,隨意朝他揮揮手,並不想多說什麽。

    傅攸寧因從樹上摔下時後背著地,醒來後一直覺著背疼,腰上不大敢使力,此時終於站得沒平常那樣直,倒意外顯出一股弱柳扶風的味道來。

    她很能體諒孟無憂的遺憾,想著他本也該一同慶功的,就差那麽幾裏路啊。心念至此,笑意裏便不自覺多了一份和氣溫軟:“孟大人,府裏見。”

    經了春獵這十幾日的並肩戰鬥,孟無憂對傅攸寧的觀感已有大幅好轉,態度較從前顯

    然友善許多。

    見她說話仍有些氣弱,料想傷得不輕,也不該久站,孟無憂就隻微笑頷首,正要退迴去坐好,卻忽然發現什麽似的又探出頭來:“傅攸寧,我忽然覺得……你很像一個人。”

    傅攸寧一愣,旋即無奈笑歎:“孟大人,我不像一個人……難道要像一條狗?”

    “我是說……”孟無憂皺眉盯著她,一徑猛想,卻忽地被梁錦棠一記冷眼嚇得啥都想不起來了。

    梁錦棠冷冷一抬眼,道:“還不走,等著我給你發勳章?”

    連續兩年春獵慘敗,麵上無光的孟無憂趕緊摸摸鼻子縮迴去。

    待他的馬車走遠,傅攸寧才明白他的意思,抬眼看向梁錦棠:“我與傅雲薇……當真差很多嗎?”

    兩年了啊!大家每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都兩年了,孟無憂才發現傅攸寧跟他嫂子傅雲薇長得有些像?!

    孟五公子好眼力。

    梁錦棠奇怪地看她一眼:“你……不知道?”

    “知道什麽?”傅攸寧滿腦袋全是疑問。想起上迴在父親墳前,分明瞧著傅雲薇跟自己長得就是雙生子該有的樣子。

    不過傅雲薇精雅些,自己粗糙些,這沒什麽毛病。

    可怎麽的也不至於兩年了才看出來像吧?

    “沒什麽,”梁錦棠欲言又止,最後隻說,“還不上去?”

    傅攸寧見他既不願多說,也就老實上了馬車。

    馬蹄噠噠,一路往春/光夜色中去。

    梁錦棠坐在傅攸寧身側落座,不動聲色地將她護好。

    渾然不覺的傅攸寧看看自己上過藥被裹好的手,遺憾長歎:“好可惜,我該撐到親眼瞧見你敲響鳴金鑼的。”怎麽就那麽恰好在最後關頭昏過去了呢?

    說起這事,她的遺憾並不比孟無憂小多少。一想就恨,簡直捶心肝。

    梁錦棠見她那樣子,忍不住唇角揚起,沒奈何地笑歎:“若你那時醒著,又要遺憾沒能親手敲響鳴金鑼。”反正鳴金鑼是執念就對了。

    傅攸寧若不是此刻全身都在疼,真要當場捶胸頓足了:“你使哪隻手敲的?哪隻?”

    見她執念得幾近瘋魔,梁錦棠好笑地伸出左手。

    “你是左撇子?”她好奇又向往地打量著那隻敲過鳴金鑼的勝利之手,抓心撓肝地再恨起自己昏迷得不是時候。

    “並不

    是,”見她終於抬眼看過來,梁錦棠心頭沒來由冒出絲得意來,“看心情,兩手混著使。”

    上天不公啊!這人,他就沒弱點的嗎?!

    傅攸寧忽然覺得,對於稟賦奇差的自己來說,梁錦棠這種人的存在,簡直就是老天對她的嘲笑。

    又行片刻,馬車漸漸停住,車外有些許人聲嘈雜。

    梁錦棠詫異地看著傅攸寧忽然縮頭縮腦往裏躲,甚至避開了他伸過去打算扶她下車的手。

    “你先進去,好不好?”

    梁錦棠挑眉:“理由?”

    “範陽城守定會帶著一大票本地官員恭迎你的,”傅攸寧撇撇嘴,一徑往裏縮,“我怕……見生人。”

    她自小慣打交道的多是三教九流,進了繡衣衛後,也隻擅與小魚小蝦們混成一氣。若說對上、對外,她便是個隻懂得埋頭做事的傻蛋,壓根兒不懂官場應酬。

    從前在東都時大家都由著她,到了總院,有尉遲嵐和索月蘿這兩個人精在前,自不需她去勉強。

    是以,應酬正經場麵的學問,她始終是沒有學會的。況且,今日這場麵,也輪不上她來出頭。

    方才聽得外頭嘈雜的熱鬧寒暄,她才想起,以梁錦棠的身份地位、盛名家世,範陽城守要盡地主之誼,定會將他奉為主賓。

    若她與梁錦棠一道出現在眾人麵前,想不被矚目都難。

    見她像是當真不自在,梁錦棠也不再堅持,隻輕緩道:“若身上的傷有什麽不對,一定要說。”這些日子下來,他已發現傅攸寧是個不喊痛的。明明傷得不輕,卻從沒聽她哼過半句,稍不上心就會以為她當真無事。

    他明白,並非每個人都能將疼痛堂而皇之顯在臉上,掛在嘴邊。可那痛,卻也並不會比旁人少半分。

    她將自己壓得太狠,不慣於向人示弱、求助。

    梁錦棠想起小時在傅府,每每傅雲薇有病有痛,總得要傅母帶著婢女端著藥追完大半個傅府,哄得再沒言語,親親抱抱舉高高,傅雲薇才肯停下來喝上那麽三兩口。

    那時他心下鄙夷,總想,若是傅攸寧,一定不會如此。

    如今,他倒巴望著傅攸寧也能如此。

    望她也能撒嬌耍賴,由人哄著,不必再強撐著要自己頂天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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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被梁錦棠突如其來的溫柔嚇得不知所謂,待他離去後,傅攸寧還是很快鎮定下來,將心頭那怪異的感受拋諸腦後。

    慶功宴設在範陽城南的“陶然莊”,大約是因著此處夠大,由得這一群武官武將隨意撒歡。

    傅攸寧小心顧著身上的傷處下了車,一抬頭就見大門外的石獅前紮了一堆東都舊人。

    這些人中有的是傅攸寧離開東都後才進的新人,但多數還是她曾共事過的熟麵孔。看他們仍是一堆人嬉笑打鬧,全不顧旁人詫異的目光,這讓她想起從前在東都無拘無束的日子,頓時笑意開懷。

    眾人見她下車,便陸續過來問好。

    都是利落不矯情的人,自不會有什麽抱頭痛哭的場麵,就隻一片久別重逢的歡喜之氣。

    一群人烏泱泱勾肩搭背嬉鬧著進了“陶然莊”大門,動靜大到走在前頭的梁錦棠、索月蘿與百裏束音不約而同地駐足迴首。

    這一迴頭,梁錦棠瞥見一道莽撞的身影朝傅攸寧麵前衝,正要過去攔下,卻被百裏束音眼疾手快地擋住了。

    傅攸寧壓根兒沒瞧見前頭的動靜,因為她驚恐地瞧見有個美姑娘正飛撲過來。

    東都分院資深武卒秋璿,是她離開東都前親自帶過的最後一批候補武卒中的一員。

    這姑娘從前就很喜歡與她親近,但她最為著名的是,特!能!哭!

    “寧姐!你受傷了是不是?”

    傅攸寧忍不住後退兩步,高聲道:“站住!停!站那兒別動!不許踏過你腳尖前頭那道磚縫!”

    秋璿果然聞聲止步,卻淚眼汪汪地看著她:“寧姐!寧姐啊!”

    “閉嘴!沒死呢,”時隔兩年,傅攸寧仍是一見她哭就頭疼,無奈吼道,“你再哭……再哭我報官了啊!”

    身後那堆人便齊齊哄笑起來,秋璿索性蹲在原地就開始抱頭哭,卻果然半步也未邁過傅攸寧劃定的那條磚縫。

    傅攸寧忍不住仰天大吼:“蘇雲朗,快把你女人拿走!否則我怕忍不住打到她毀容!”

    人群中有一個哭笑不得的青年站出來,向傅攸寧說了什麽,又過去將秋璿拉住。

    秋璿一邊忙著掙脫蘇雲朗的鉗製,一邊又衝傅攸寧咕囔了兩句。

    傅攸寧立刻抖著手指著秋璿跳腳喊道:“會哭了不起啊?!我跟你說……老子行走江湖一言九鼎,說打到毀容就打到毀容的!”

    遠遠看著這一幕的索月蘿驚訝低歎:“我從沒見她這樣自在過。”

    百裏束音羨慕地看那堆家夥前唿後擁圍著傅攸寧撒歡:“一聽傅大人受傷了,都絞盡腦汁想法子逗她開心解悶呢。”秋璿平日是愛哭些,可哭到如此不計成本,還真不多見。

    梁錦棠瞪著那群人隻想翻白眼,心道繡衣衛東都分院也不知什麽風水,淨長出些妖魔鬼怪。

    “你們……逗人開懷的方式還真別致。”索月蘿忍不住隨口一嘲。

    百裏束音哈哈大笑:“還有更別致的呢!甘戎直接將靈州分院的張吟抓過去了,說傅大人當年一見張吟就驚為天人,迴東都後念叨了好幾年‘那個好看的小哥哥’。今夜正好由她就著張吟的美色多吃兩碗飯,把人張吟嚇得直哆嗦!”

    幹得漂亮。

    索月蘿幸災樂禍地瞟了梁錦棠一眼,跟著哈哈笑。

    百裏束音又道:“聽說張吟即將升調總院,幸虧東都暫無人接到調令,否則,他怕不是跳井就是坐牢。”

    “為何要跳井?”索月蘿一時沒聽明白其中深意,“又為何要坐牢?”

    “我怕他不堪受辱憤而跳井,或是不堪受辱憤而反擊啊!”百裏束音目送著傅攸寧同那群人去了旁邊那進小院,手指輕點著自己的下巴,思忖著,“那群喪心病狂的家夥,隻怕若哪日傅大人表示想睡了張吟,他們都敢替她將人綁在床上還幫著按住。”

    唔,迴去得跟指揮使說說,近幾年都別放人去總院了。若真鬧出人命,對傅大人總歸不好。

    索月蘿看著梁錦棠那已然不可描述的臉色,趕緊將百裏束音拉走。

    此刻梁錦棠整個人都冒著熊熊火光,路過的程正則特別無辜地成了池魚:“程正則!你晃來蕩去是沒事做嗎?”

    是啊,慶功宴能有什麽事,不就吃飯喝酒?

    程正則茫然停下腳步:“梁大人,我並未晃來蕩去。”隻是正常路過啊。

    火大的梁大人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麽:“沒事做就去盯著你家傅總旗!她有傷,不能喝酒,不能胡鬧!”

    程正則點頭,不明白為什麽這幾句話要咬著牙說。

    “那,盯到何時呢?”他做事穩妥,得了上官指令後總慣於問細些。

    “盯到……”梁錦棠一時語塞,“總之你寸步不能離!”語畢恨恨拂袖而去。

    作死的春獵,這輩子再不來範陽了!

    作死的東都分院,這輩子也別想有人再升調!

    作死的好看小哥哥,早晚打毀容!

    作死的傅攸寧……沒你這麽欺負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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