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滿城風雨落桐花,春將暮。

    傅攸寧晨起出門時,意外發現自己所住的小院門縫下有一張小箋。那張折疊好的小箋上有夜露的痕跡,顯然不是才放進來的。

    她竟然毫無察覺……若對方真有敵意,那她此時應當是被抬著出去的。

    她自嘲地笑笑,躬身撿起那張小箋展開。

    『前江南第一劍客燕十三,於望歲九年三月十二夜,在燕家莊內被不明身份人士挑戰,重傷慘敗。』

    燕十三之所以是“前江南第一劍客”,是因他已在望歲六年宣布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照江湖規矩,上門挑戰已金盆洗手的人,是為武林同道所不齒的。

    而能在單打獨鬥中重傷燕十三,又對江湖規矩不屑一顧的人……

    傅攸寧隨手將那小箋團在掌心,反身迴屋去將它燒掉。

    ——莊主之前推測得很對,梁錦棠出京後並未直接去慶州,而是繞道先向江南去了。

    ——前幾日暗中追查傅二姑娘真沄遇襲之事的人,就是梁錦棠。

    ——我壓十個包子,梁大人這是替傅二姑娘報仇去了。莊主,你覺得呢?

    ——我壓十五個,肉餡兒的。

    傅攸寧蹲在小火盆前,看著那張小箋迅速化為灰燼。那團火光倏然乍亮,複又漸漸由盛而衰,隻餘小簇殘火跳躍。

    心頭忽地有一抹鈍痛壓急急壓上來,她閉眼忍著,等這陣突如其來的痛感過去,才起身推門跑出房去。

    扶住院中那棵大榕樹的枝幹,傅攸寧垂首噴出一口心頭血。

    唿,這口血吐出來後,整個人都神清氣爽了呢。

    傅攸寧抬起手背擦擦嘴角的血跡,又跑迴屋倒了杯早已經涼掉的茶漱口。

    瞄眼見銅鏡裏的自己看起來一切正常,她才急匆匆出了小院,打馬往光祿府去了。

    繡衣衛的晨間議事結束後,各位總旗陸續退出尉遲嵐的議事廳。

    傅攸寧眼巴巴留到最後,等眾人都走遠了,才小心蹭到尉遲嵐桌前,低聲道:“慶州那頭……有消息嗎?”

    三月初六夜裏出京,三月十二夜裏出現在江南燕家莊。既燕十三已重傷落敗,梁錦棠應當不會繼續在江南停留,該到慶州了吧?

    尉遲嵐一聽就來了興致:“我就說你和梁錦棠四舍五入……你瞪我做啥?不然你解釋一下,為

    何平白問起他的行蹤來了?”

    傅攸寧在心中偷偷揍了他好幾迴後,心懷坦蕩地看著他的眼睛:“無論此次慶州案臨時換人接手的內情為何,歸根究底是梁大人替我擔了風險。若我當真不聞不問,那還是不是人了?”

    這是她在尉遲嵐手下當差的第三年,多少了解這人的脾氣秉性了。畢竟繡衣衛與光祿羽林台麵下的較勁不是秘密,這次梁錦棠搶走這樁案子更讓尉遲嵐覺得有些傷臉麵。她怕自個兒嘴拙,一不小心又將尉遲嵐點燃了,所以話說到此,已經足夠。

    況且,以她對尉遲嵐淺薄的了解,他這樣明顯的打岔,其實也是在提醒她,不能再往下問了。

    尉遲嵐見她沉默不語,滿意地頷首,又換了一手托腮,側著臉看她:“你覺得,韓瑱這人如何?”

    這話題轉得,快且生硬,傅攸寧被問得措手不及。

    見他不停以眼神催促,隻好一頭霧水地硬答:“沉穩內斂,持身中正。”眼看著尉遲嵐當即冷臉,她心中暗自揣測,大概尉遲嵐更想聽到的答案是“韓瑱是個王八蛋”。

    尉遲嵐雖臉色已不大好看了,卻難得沒亂撒邪火,又問:“那,梁錦棠?”

    “畢竟梁大人之前幫過我,江湖兒女講義氣的,我拒絕對他進行人身攻擊,”傅攸寧極為少見地明確拒絕,“下一題。”

    尉遲嵐還是沒惱,接著問:“孟無憂呢?”

    傅攸寧自覺已揣摩到他發問的真諦,毫不猶豫脫口而出:“孟無憂是個王八蛋。”

    尉遲嵐果然滿意地笑著點頭,滿臉都是老懷甚慰的欣然。

    “可是,為何忽然問這個?”傅攸寧不解。尉遲嵐突然問起這個,絕不會就隻想聽人幫著他罵罵死對頭們吧?

    尉遲嵐聞言果然陷入一種憂鬱、糾結、迷茫、躁動的複雜症狀:“昨日少卿大人把我叫了去,就問的這三個問題。”

    他的答案理所當然是,“三個全是王八蛋”。

    “可你說,他怎麽獨獨就沒提到我呢?”

    把下屬單獨召去,讓人評價完同僚後又評價自己?這種事隻有你才做得出,少卿大人他又沒病。

    傅攸寧當然隻能在心中腹誹,說出口的卻是另一番道理:“這三位皆名聲在外,說起來都是咱們光祿府的門麵人物。詢問你對他們的觀感,又獨獨沒提到你……許是少卿大人想替你拉媒?”

    見他雙眼帶毒地瞪過來,

    傅攸寧趕忙找補,“當然,他們三個全配不上你……呸呸呸,我的意思是說,許是少卿大人要替誰拉媒。”

    “你那顆腦子裏能不能有點恢宏格局?”尉遲嵐為自己有這樣一個下屬而感到羞恥,“你難道就沒發現,少卿大人的年紀、資曆、功勳、聲望,都已到了該再上一個台階的地步嗎?”

    傅攸寧又不真傻,如此微妙的話題,跟自己的頂頭上官怎麽聊得下去?況且這位上官瘋起來那叫一個有鹽有味,她並沒有捅馬蜂窩的勇氣。

    不過……

    傅攸寧偷偷打量著尉遲嵐若有所思的樣子,心裏想,原以為他就打算在繡衣衛五官中郎將的位置上待到安度晚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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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尉遲嵐那裏出來後,傅攸寧正要去巡視旗下人的日常武訓,卻遇見光祿少卿的侍衛長韋孝嚴。

    “孝嚴兄,有日子沒見了啊。”傅攸寧停下腳步,微笑著同他寒暄。

    韋孝嚴道:“我正四處找你呢,少卿大人讓你去見他。單獨。”

    以傅攸寧的職級,若非極重大且機密的案情需迴稟,她是沒什麽機會單獨麵見光祿少卿的。

    今日少卿大人竟然主動召見她,這很怪啊。

    傅攸寧緊張兮兮地踏進光祿少卿專屬的議事房,大氣都不敢出。

    畢竟尉遲嵐前腳前才跟她提到少卿大人可能升遷之事……她隻是個小小總旗,並不想摻和這種水深火熱的局啊。

    光祿少卿擯退了左右,連一向跟在他身旁從不迴避的韋孝嚴也退了出去,這讓傅攸寧不由得頭皮發麻。

    “坐,”光祿少卿端坐書桌前,正執筆批閱公文,並未抬頭,“不必行禮了,今日談話是私事。”

    傅攸寧顫顫巍巍地挪過去,在他對麵坐下:“私事?”有沒有好心人來說說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你自東都調過來也有兩年了,”年過四旬的光祿少卿停筆抬頭,笑容祥和,“傅攸寧,你知道我叫什麽名字嗎?”

    這、這是什麽鬼問題?傅攸寧緊張到開始抖腿:“傅、傅靖遙。”

    傅靖遙欣慰點頭,又拿過手邊的銀章在批好的公文上落印:“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鬼打牆啊?這兩個問題差別很大嗎?

    當然,她若真敢

    把這話說出口,她就不是傅攸寧了。“你自然是少卿大人……”等等!

    傅?!

    傅攸寧訝然抬頭,瞪圓了眼睛,終於在進來後首次直視他。

    傅靖遙慢條斯理地收好印章,滿臉無奈,一聲長歎:“是的,我就是青陽傅氏現任的便宜家主。你該喚我一聲靖遙堂兄。”

    x的!震驚到淩亂的傅攸寧在心中大罵了一句髒話。

    “很驚訝?”傅靖遙笑了,“我眼下正巧有片刻空閑,若你有什麽想問的,就一並問了吧。”

    傅攸寧隻覺得自己腦中緊繃著的某根弦“嗡”一聲就斷掉了。

    “那麽,這兩年裏,你們看我裝作若無其事、小心藏著自己家世堂號的樣子,是不是特別像……看一隻猴?哎你就告訴我,這事到底還有誰是不知道的吧。”那麽,她兩年前自東都分院升調進京,是否又是另一個笑話呢?

    “不必多心,你自東都升調至總院與我沒什麽相幹,”傅靖遙久居官場,自然一眼看出了她心中的不忿,“你自幼在外,滿帝京裏沒幾個人知道你。就在這光祿府裏,我知道,梁錦棠大概也知道。孟無憂倒是不知道的。”

    傅攸寧忍住心中掀桌的衝動,小聲忿忿道:“又關孟無憂什麽事了?”

    “你竟不知道,你姐姐嫁的人是他兄長孟無怠?”

    雙雙傻眼。場麵一度非常尷尬。

    傅靖遙深吸一口氣,才無奈道:“你迴京已有兩年,從不踏進家門一步就算了,始終不知道我是你堂兄我也不計較,連你胞姐嫁了誰你也不聞不問,這就有些厲害了。”不過話又說迴來,他雖早知傅攸寧是遠房大伯父家的女兒,可若非此次被人情所迫,他也是會繼續無視她的。

    “這個……不必在意這種細節!”傅攸寧已被震撼到無以複加,“少卿大人……不,靖遙堂兄,今日找我來,是有什麽吩咐?”

    傅靖遙身居要職,自然也不真閑。既話已說到此,就沒有兜圈子的必要了:“你覺得……韓瑱這人如何?”

    這個問題,似曾相識啊。說好的談私事呢?

    傅攸寧略一沉吟,依舊選擇了最謹慎的說法:“沉穩內斂,持身中正。”反正大家都這麽說,她雖算不得聰明人,可也知道從眾總是沒錯的。

    “那,梁錦棠呢?”

    傅攸寧終於覺出不對了:“是不是還要問孟無憂?”見傅靖遙點頭,她可算明白是哪裏不

    對了。

    先前尉遲嵐以為傅靖遙是在暗搓搓評估繼任人選,鬧了半天……他果然隻是想替人拉媒。

    而那個即將被拉媒的倒黴鬼之一,仿佛,就是她?

    “我這個便宜家主向來吃糧不管事,”傅靖遙無奈攤手,“不過,大伯母……也就是你母親,都求到我麵前來讓我幫忙操心你的婚事了,我總不好駁了她麵子。當然,若你自個兒心中有別的人選,就直說。這事我倒不怎麽急,你想好再迴我話。”

    傅攸寧恍兮惚兮地退出那間議事房,恍兮惚兮地想,難怪跳過了尉遲嵐。畢竟即便關係再不親近,也沒有哪家當兄長的會樂意把自家妹子往火坑裏推。可那孟無憂,根本就是小一號的尉遲嵐罷了,差別很大嗎?!

    韓瑱?孟無憂?梁錦棠?

    雖然不是很懂傅靖遙挑人的原則,不過看他這意思是,是讓她從這三人裏麵挑一個?他以為這是兵器房選武器,還是新丁營點兵啊?!

    今年果真是她的大兇之年,如果可以,她想選擇揮刀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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