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演武場出來的一路上,傅攸寧算是被尉遲嵐罵了個狗血噴頭。

    無非就說她沒血性,眼見羽林的人耀武揚威也不敢挺身而出,毫無榮辱之心什麽的。總之這一頓罵挨得紮紮實實,她再糊塗也聽出尉遲嵐是在遷怒,卻依舊不知他怒從何來。

    為了避過這無妄之災,她隻好帶著霍正陽及手底下幾個武卒去了光祿府東院的文溯樓,老實躲著看卷宗。

    到了申時,索月蘿派人來借人手,說是查暗房泄密之事,傅攸寧便把人全打發給她,自個兒繼續留在文溯樓躲尉遲嵐。

    文溯樓是光祿府非絕密卷宗記檔的存放處。

    光祿府開府建製數百年來,凡不涉絕密的案子,無論經手的是繡衣衛還是光祿羽林,結案卷宗均歸檔在此。其間也少量收了些雜書、史料、話本、坊間逸聞之類,供府中眾人增廣見聞。

    不過光祿府以武官武將居多,平日若非辦案需要,平日裏主動上文溯樓的人並不多。

    傅攸寧悠哉地下樓去東院門房處替自己泡了壺茶,又同值守門房的護衛同僚閑話了一會兒,才拎著熱茶托著茶盤重又上了樓。

    將窗下閑置的小幾案拖到正對門口的兩排書架之間,又搭著梯子爬上左手側那列書架的自頂端,隨意拿了卷陳年竹簡下來,這才算一切準備停當。

    那竹簡上一層灰,想是已許久沒人動過了。她倒不計較,隨手拍拍就展開來,見內容是數百年前自中土抄錄迴來的一段小史料,便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正看得入神時,聽得有人推門而入,立時轉頭望去,竟是梁錦棠。

    梁錦棠見她坐在那裏也是一愣,隨後抿了抿唇,行到幾個書架間翻找著什麽。

    見他不搭理人,傅攸寧歪著身子探出頭去:“梁大人,要幫忙嗎?”

    “不必。”梁錦棠頭也不抬,取了兩冊自己需要的卷宗。

    傅攸寧摸摸鼻子坐直,喝了一口茶,繼續看那冊史料。

    半晌過後,梁錦棠拿了那兩冊卷宗走到門口,躊躇了片刻,還是將原本伸出去要開門的手放下,迴身看向她身後的書架:“你……看的什麽?”

    先前她和氣寒暄,他那樣生硬的迴絕別人的好意,想想似有些不妥。

    傅攸寧聞言扭頭,眉眼彎彎對他解釋道:“我隨手拿了一冊竹簡,沒想到竟是‘崔杼弑其君’。”

    “什麽?”梁

    錦棠蹙眉。

    “數百年前有人自中土抄迴來的史料,”傅攸寧指了指幾案上的竹簡,隨口讀了一小段,“大史書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大史盡死,執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

    權臣崔杼殺了主君獨攬朝綱,史官如實記下“崔杼弑其君”,崔杼就將史官殺了。史官的弟弟繼任,照舊寫了“崔杼弑其君”,崔杼又給殺了。史官的另一個弟弟再繼任,仍舊這麽寫,崔杼沒辦法,就不殺了。這時南方的一個史官得到大史官被殺的消息,就自帶幹糧竹簡,千裏迢迢趕到王城,聽人說最新任的史官已將此事記下,且沒被殺,就放心地轉身迴老家了。

    梁錦棠淡淡挑眉:“所以呢?”

    “所以,這個事情告訴我們一個道理,”傅攸寧端起手邊的茶盞,含笑輕歎,“史官同言官一樣,是很容易死於說真話,卻一定有人前赴後繼去作死的職業啊。”五個字,兩條命,還有兩個作死候補鐵骨錚錚地堅守著,太壯烈了。

    “那你接著看,人生不易,且作且珍惜。”梁錦棠淡淡丟下這句話,轉身就去開門。

    “哎對了,梁大人!”

    素日裏威風凜凜的梁大人有些狼狽地急收了步伐,站定穩了好一會兒,才傲然迴身,端著居高臨下的目光遠遠瞥她。

    “有事?”

    “梁大人,多謝救命之恩,”傅攸寧站起身捋好衣袍,誠摯地向他執了禮,“還有,今早的校場解圍。”其實需要謝他的,又何止這兩件呢?

    還應謝他,終於自父親書信的字裏行間走出來,活生生讓她看看,那個隻在她想象中的童年玩伴,竟是這樣珠玉豐神的人物。

    還應謝他,讓她這輩子終於能有一次,在無助時被人周全護住,妥帖關照。

    “若隻是口頭的謝,那就不必了。”梁錦棠遠遠看著她神色微妙變幻,一時也不能明了她在想些什麽。

    被他這話點到,傅攸寧有些窘然起來,半晌過後喃喃低語:“可你是梁錦棠啊……奇珍異殊、寶馬名器對你來說怕也尋常,況且,我也送不起什麽貴重的謝禮吧……”

    雖隔了十數步的距離,以梁錦棠的耳力卻能聽得一清二楚。

    他輕哼一聲,將心頭那抹淡淡的不忍壓下,又是那個威風凜凜的梁大人了:“梁大人的人情,可不是那麽好還的。”

    傅攸寧點頭稱是,仍在絞盡

    腦汁的想著。

    “不如你在金香樓席開二十桌擺個答謝宴,聊表心意也就夠了。”梁錦棠見她一籌莫展的樣子,隨口給出個建議。

    雖明知他故意懟人,傅攸寧也隻是撓頭笑:“席開二十桌……那是成親的排場吧?以我的薪俸,這個法子顯然行不通。”

    “你成個親寒磣到才請二十桌?”梁錦棠給了她一個隔老遠都能看清的白眼,鄙夷之情溢於言表。

    “這、這也不好說,畢竟我沒成過親,”傅攸寧隻能幹笑,不知為何話題的走向會變成這樣,“我這人怕麻煩,若成親的話最好就……兩個人,一壺酒,大不了歃血為盟,這就算是禮數莊重了。”

    她素日裏得過且過,甚少去想將來的事,此刻也不過是話趕話說到此處,順嘴就胡謅罷了。以她那顆渾渾噩噩的腦袋,哪裏會去想成親這樣嚴重的事?

    梁錦棠很是無語地在心中嘲上一句,歃血為盟?到底是在說成親還是結拜?

    腦中卻莫名浮現她一身嫁衣,滿眼豪情地在月下捧起一壇子酒的模樣。

    驀地,他迴過神來,暗暗對自己腦中的畫麵皺了皺眉,像要掩飾什麽似的,笑得惡意:“明日你不是告假了麽?若你堅持要答謝,我就勉強同意明日的午飯讓你請了。”

    什、什麽呀?

    傅攸寧苦了一張臉,默默盤算著自己這月的薪俸還剩幾何:“梁大人,能否商量下……換個日子?”

    “不商量。”

    “可明日我有很重要的事,不能耽誤的事,是真的!”

    見她滿眼委屈又狗腿的討好狀,梁錦棠隱隱想笑,卻還是端著冷臉:“明日早去早迴,午飯準你晚點開餐。”

    “不是,我,那個,明日得出城,中午迴不來。是真的!”傅攸寧忍不住使勁點頭以強調信用。

    什麽了不起的大事?哼。“那就晚飯。”

    傅攸寧在心中為自己扁扁的荷包鞠了一把淚,訥訥道:“那先說好,金香樓我是真請不起的。”

    “地點你挑。”

    一錘定音,梁大人既沒有漫天要價,她自然也無坐地還錢的餘地了。不過……

    “梁大人,你怎麽知道我明日告假了?”傅攸寧詫異極了,努力按下心頭那個“仿佛梁大人在偷偷關注我”的詭異念頭。

    威風凜凜的梁大人聞言身形一頓,忽地拉開門,硬聲硬氣地丟下一句:“你管

    我怎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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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六,不晴,不雨。

    傅攸寧唇角的淺笑隱隱有哀,手裏拎著簡單的香燭紙火,慢悠悠行在山間道上。

    她的父親傅懋安本是長在東都的老世家子弟,十五六歲時才舉家遷至帝京。傅懋安疾病辭世時正是七月,靈柩不便運迴東都,便葬在了這帝京西郊的山上。

    從前她在東都任職時隻能對著父親的靈位祭拜,這兩年到了帝京,才當真能到墓前一盡哀思。

    不過,為免碰上些不該見的人,她都是盡量避開七月初七、清明或年節這類會有家祭的日子,選在三月初六父親生祭這日獨自上山。

    有風簌簌,晃得兩旁林木沙沙作響。傅攸寧腳下並不停步,眼前似有許多舊事連篇起伏。

    那是望歲四年七月初八寅時,銀月斜掛天邊。鴉青夜色中,青陽傅氏自京郊宅邸加急百裏送至繡衣衛東都分院的家信隻有四個字。

    父歿。速歸。

    彼時傅攸寧年方十九,剛剛升任東都分院小旗。

    那夜她站在東都分院的門口,指尖輕輕捏著信紙的邊緣,陣陣寒氣接連自腳底一路蔓延到心尖。

    一對遊玩整夜尚未盡興的陌生小兒女在對麵街邊言笑晏晏,點燃了一支昨夜剩下的煙花棒。見她目光怔怔望過來,便友善愉悅地齊聲笑著對她喊道,姑娘七夕好呀。

    她身上漂亮的新襦裙還隱隱散出焰火氣,那是夜裏與同僚們在街市上遊玩後留下的熱鬧氣息。忽地就腿腳發軟,終是緩緩跌坐在府門口的石獅腳下,滿麵的淚洶湧如月夜潮汐。

    那時她就知道,從此後,她再也沒法過七夕了。

    因為,從此後,每一個七夕,都是先父忌日。

    而三月初六,是父親生忌。

    五年過去,她仍不大敢穿漂亮的新衫,不願看到節日焰火。

    那總會讓她想起,父親在帝京傅府病重、垂危、逝去的那個夜裏,她正在繁華的東都街頭著一身新衫,與同僚們喝酒、賞燈、玩鬧。

    世有書曰,時也,命也。這話真是對極。

    當傅攸寧走到父親墳前,卻驚見自己兩年來苦心孤詣避而不見的人全都到齊了。

    母親。長姐。幼弟。

    這是一家四口二十

    四年來首次相見,彼此卻幾乎在瞬間就確認了對方的身份。

    不止有那四對親緣相仿的梨花眸為證,還有傅雲薇與傅攸寧那兩張太過相似的臉。

    不過,讓她更為尷尬的是,三人旁邊還站著梁錦棠。

    今年定是她的大兇之年。

    傅攸寧心中湧起無限悲愴的無奈,迴想新年後至今發生的所有事,竟就沒一件是順意的,未免也太背了些。

    此刻的她隻覺眼前有金星亂竄,躊躇了好半晌才穩迴心神,略掀衣擺緩緩跪下,工整地向母親行了歸家禮。

    傅夫人立在遠處未動,隻淡淡點頭,輕道:“維真明日啟程往靖安書院求學,今日過來原是辭行。維真,這是你二姐。”

    年僅九歲的傅維真有些好奇的盯著她,試探地問道:“你……當真是我二姐?”

    傅攸寧站起身來,指尖微顫,無奈苦笑:“傅維真,若你要滴血認親,我想,也是可以的吧。”

    傅夫人麵上微顫,欲言又止,最後淡淡收迴目光,不再看她:“你們幾個後生若想單獨敘敘,就自便吧。”語畢不再逗留,徑自攜傅維真向停在不遠處的素青錦馬車走去。

    梁錦棠朝傅夫人的背影行了晚輩的送別禮,不發一言。

    “我同兩個奔喪都趕不上頭七的人無話可說,”鬆鬆挽了婦人寶髻的傅雲薇唇角帶著冰冷的假笑,目光掃過傅攸寧與梁錦棠,“二位大人同府為官已有兩年,想來也不必替你們引薦了。”

    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傅攸寧歎氣,也不計較傅雲薇話中的怨懟,隻是怔怔點頭,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們,見過。”

    是的,就在此時此地,她忽然明白,自己與梁錦棠,在五年前,竟是見過的。

    望歲四年七月廿六,她將手頭的差事盡數複命後,一路星夜兼程,自東都策馬百裏趕來。

    那夜她在父親墓旁的鬆柏林中無聲痛哭許久。

    後來,有人在夜色中一身銀白鎧甲佇立墳前。隱隱聽得旁邊有人規勸,戎裝祭拜,隻怕並不合宜。

    她隱在林中夜色裏,遠遠看見墓前有一人銀白鎧甲,不動如山,於夏夜星光之下如傲然凜冽的參天白樺。

    梁錦棠,原來,那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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