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攸寧原以為自己會一夜無眠。

    也不知齊廣雲是不是真在藥裏多加了什麽,打從寶雲莊迴到梁錦棠宅子的客院後,她竟一沾枕頭就昏睡過去。整夜無夢。

    昨夜她本憂心梁錦棠當真會向齊廣雲打聽那帖藥的開價,不過他自到了寶雲莊後幾乎一言未發,這倒叫她莫名鬆了口氣。

    不過,說起這個扶風梁氏啊……

    傅攸寧露出一個百感交集的苦笑。心下感歎自己這兩年在帝京過得實在太混,明明在公務上也偶有交集,怎麽就從未想過打聽一下梁錦棠的家世堂號呢?

    側耳聽得四下無聲,她靠坐在床頭略醒了醒神,胡亂想了一些事後,索性自己動手拆掉了蒙在眼上的紗布。

    春陽的金暉淺淺透過窗紗灑了進來,傅攸寧小心地將眼睛撐開一道縫,努力適應著失而複得的光明。

    許久後,她試著張大眼看向四周,目之所及雖隻有模糊的影子重重疊疊,也足使她心滿意足了。

    照齊廣雲的說法,大約等到明日就會好吧?

    梁錦棠輕輕推開客房的門後,不禁一愣。隻見她靠坐床頭,原本蒙住眼的布也拆掉了,一雙梨花眸張得大大的。

    “能瞧見了?”梁錦棠不動聲色地將右手背至身後,站在門前沒動。

    傅攸寧側過臉綻出笑,憑著聲音來處對上他的方向,老實說明:“仍是模糊的。你站在那頭若是不出聲,我就隻看到有個人,連是男是女都分不出。”

    梁錦棠點點頭,緩緩走近兩步,語氣是一慣的冷淡:“今日是尉遲嵐親自過來要人,你要見嗎?”

    傅攸寧並不驚訝,倒更像是偷偷鬆了一口氣,隨即又略有些心虛地笑道:“老實說,並不太想見啊……”

    昨日聽說來的是索月蘿時,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不能見”,今日聽是尉遲嵐,卻成了“不太想見”。

    此刻的梁錦棠從頭到腳,從發絲到眉梢,全都透露出一個“哼”字。“他說若你不願見他,就把這個給你。”

    有什麽東西倏地被扔到床上來,準確地落在傅攸寧手邊。她摸索著拿起,隱約看出像是封信,隻好苦笑著朝梁錦棠投去討好的目光。

    “我現下是看不了信的。可否麻煩梁大人……”

    堂堂光祿羽林中郎將,兩日之內就莫名其妙的淪落為眼前這個小小繡衣衛總旗的護衛、信差,如今竟還得兼任書童。

    梁錦棠忍住罵人的衝動,走過去將那封信拿迴來,冷漠臉:“若信中涉及你繡衣衛的什麽機密,你大概會被索月蘿拖迴去刑訊至死吧。”

    “不會的!梁大人完全不必擔心,真的!”怕他不信,傅攸寧使勁點點頭以示強調。

    她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以尉遲嵐的德行,這封信根本不會是什麽正經的信。

    果然,梁錦棠展信後沉默良久,猶如遭人點穴。

    傅攸寧此刻目力仍是模糊,隻隱約看見他站在原處一動不動,料想那個沒正經的尉遲嵐定是為梁大人展開了一副全新的天地。她尷尬笑笑,清了清嗓子:“嗯,梁大人你……念吧,我想,我應當承受得住。”

    傅攸寧:

    老子為善急欲為人知,一向也是待你不薄,雖不是鋪路造橋的大善人,卻也是個愛護下屬的好長官。今日特在百忙之中屈尊前來告知——

    秉筆樓今日最新一冊《四方記事》已昭告天下,疑似繡衣衛總旗傅某,於望歲九年二月廿四夜,當街生撲光祿羽林中郎將梁錦棠,遭梁大人一掌拍飛,當場吐血倒地。

    梁錦棠語調木然平板地念出這段話,見傅攸寧也是一副急欲自我了斷的窘樣,心下稍感安慰,接著念完——

    在下一生經曆大場麵無數,也是見過風浪之人,事到如今卻不得不發自肺腑地說一句:老子從未見過如此丟人現眼之事!繡衣衛建製數百年來的六百萬英靈的棺材板都在動了!

    “……你的頂頭長官,英明神武、仁愛治下的光祿府繡衣衛五官中郎將尉遲嵐,望歲九年二月廿六日晨,於光祿府議事堂悲憤泣字。”

    果然不是什麽正經的信!

    雖是由梁錦棠無波無瀾地念出來,可傅攸寧與梁錦棠都深深感覺,這真是好一封聲情並茂、言猶在耳的華章啊。

    仿佛尉遲嵐那個討厭鬼的聲音栩栩如生就在客房內迴蕩!

    傅攸寧聽得生無可戀,尷尬到臉都紅炸了:“梁大人,能否麻煩你,替我……將他請進來?”與此同時,她心中已默默做出一個機智的決定。

    摸索著找到先前被自己拆下的蒙眼布重新纏迴自己眼上。

    她決定……勇敢地,繼續瞎下去。

    不願再麵對這猥瑣的塵世。

    **********************

    梁錦棠將尉遲嵐領到客房門口,抬眼見傅攸寧已衣衫

    齊整靜坐在窗前的雕花椅上,便不再多言,轉身就走。

    尉遲嵐滿臉賤氣地叫住他:“哎,梁大人,不想一起聽聽傅總旗此行的神奇密辛嗎?”

    梁錦棠冷冷丟下一句:“並無興趣。”懶得聽他廢話,飛身離去。

    兩人同府為官多年,分別管轄光祿羽林與繡衣衛,於公務上偶有協作,並不算陌生。隻是尉遲嵐於公務之外性子過分活躍外放,虛虛實實跟誰都能亂撩一氣,梁錦棠向來懶得搭理這個素喜招貓逗狗之人。

    尉遲嵐顯然也習慣了對方的冷漠,哈哈大笑著進了客房,敷衍掃視一圈,便徑自走到窗下與傅攸寧隔幾而坐。

    “嘖嘖,果真慘不忍睹,”尉遲嵐剛一坐下就托腮斜睨著傅攸寧,俊美的桃花眸裏滿是興味,看戲似的,“梁大人當真武功蓋世,居然一掌就將你打瞎了。”

    尉遲大人,在下想揍你不是一天兩天了。

    傅攸寧唇角抽搐,悄悄捏著憤然的拳頭,低聲咕囔,若不是我打不過你,隻怕你墳頭的草都有我這麽高了。

    也不知尉遲嵐有沒有聽見她小聲的腹誹,隻聽他持續著永無止境的哈哈哈,輕拍桌麵道:“哎,說正經的啊,那日我倆分頭走了以後,你是不是查到什麽了?”

    他倆此次一前一後離京,實際同往真沄匯合,查的是同一樁案子。因繡衣衛手上的許多事不便擺在台麵上進行,為掩人耳目,他倆又是分頭迴來的。

    “其實並未查到什麽,”傅攸寧垂下臉,尷尬低聲道,“大約……不過是不小心撞見些不該看的場麵罷了。”

    尉遲嵐一聽內有玄機,頓時兩眼放光,含恨拍桌:“早知如此,當初就該讓你走水路,我來走陸路!”

    隔桌傾身略湊近她,壓低聲音追問:“是說……到底撞見什麽了?”

    傅攸寧略垂下尷尬的臉,頓了頓,默默在心裏斟酌著措辭,答得很是謹慎——

    “撞見……曾經的江南第一劍客燕十三,坐在……江寧王的床邊,仿佛是,拉了江寧王的手。”

    窗外有風吹過,蕩起枝葉沙沙輕響。

    安靜,尷尬到死的安靜。

    “這叫‘不過是撞見些不該看的場麵罷了’?!”沉默半晌之後,尉遲嵐突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幾乎是用生命在暴喝,“這場麵!四舍五入那就是一場春!宮!戲!啊!”

    要不怎麽說她不願麵對這猥瑣的塵世呢。

    而這個猥瑣至極的人竟是她的頂頭上官,真是混沌初開以來最最荒謬的事實。

    “尉遲大人,”傅攸寧痛苦地將頭扭向一邊,“沒事少看點那什麽……秘戲圖。”

    尉遲嵐樂不可支地坐了迴去。

    傅攸寧無奈歎氣,正經道:“此事的重點在於,你道,追殺我的,究竟是燕十三的人,還是江寧王的人?”

    毒針。死士。伏擊。追殺。

    毒是普通的毒。針是普通的針。連死士都是普通的黑衣死士。半點可識別的標記或特征也無。

    “這就超出我畢生所學之範疇了。”

    竟如此不要臉的立馬承認了自己的無能。

    傅攸寧敢怒不敢言,隻能接著吐露又一件驚人□□。

    “此次我落腳的地點皆是繡衣衛從不曾啟用的暗房,可對方總能準確追上我,有一迴竟在我抵達之前就已預先設伏。你道,這意味著什麽?”

    “這……也超出我畢生所學之範疇。”

    竟又一次不要臉的立馬承認了自己的無能。

    “下官不才,隻能斷定是出了內鬼,”麵對他豪爽坦蕩的不要臉,傅攸寧隻能生無可戀地繼續自說自話,“隻是一時無法確定這內鬼出自哪頭。”

    “這還是超出我畢生所學之範疇啊!”

    傅攸寧終於忍無可忍:“尉遲嵐!究竟有啥事是在你畢生所學範疇之內的?”你畢生學識的最巔峰就是某宮秘戲圖了吧?!

    “以你英明神武、仁愛治下的上官我畢生所學來看……”尉遲嵐終於收起先前的戲謔,語氣是極其少見的一本正經。

    “……你與梁大人這兩日兩夜的相處,四舍五入加一加,隻怕也是一場春、宮、戲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不按套路來的一記暴擊啊。

    傅攸寧被驚得一個激靈,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難得氣急敗壞地衝頂頭長官大吼:“瞎了你的狗眼才吐不出象牙!”

    被氣得,都語無倫次了。

    “我被人一路從真沄追殺到帝京,又遇毒發失明,幸虧梁大人仗義相救!梁大人清風明月!義薄雲天!”

    尉遲嵐複又托腮坐迴雕花椅上,嘿嘿嘿笑著,抬手指了指床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我隻聽過梁大人麵冷心黑,殺人如麻。嘖嘖,你自個兒瞧瞧那被子疊得多端正。噢對了,忘了你瞎了瞧不見的。”

    傅攸寧還沒來得及辯解,又聽見他那賤賤的笑音不疾不徐地補刀:“以在下畢生所學來看,你既瞎了,那被子自然隻有梁大人才能疊得那樣整齊吧?”

    傅攸寧隻恨自己此刻不能吐出一口老血來:“那是我自己疊的!”

    話音一落,她自己先愣住了。就在這電光火石的霎時,她已然意識到自己的破綻。

    尉遲嵐果然一副“被老子抓到了吧”的神情,不屑起身,以手背輕撣衣上的小褶皺:“既如此,不如自覺拆掉蒙在你眼睛上的那玩意兒,明日起就給我老實滾迴光祿府點卯!”想裝瞎騙休不上工,做你的大頭夢去吧。

    陰險!狡詐!猥瑣!下流!不要臉!

    傅攸寧此刻隻想上問蒼天,下問大地,自己是否十輩子沒做過好人,以至今生竟攤上個如此神鬼莫測不按套路來的頂頭上官。

    此時若去京兆尹衙門前擊鼓鳴冤請求更換頂頭上官,不知是否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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