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在炕上,門口吹進一陣涼風,夾雜著一片樹葉,飄落在屋內的地上。冬天,到了。

    “侍畫,把門簾放下吧。”我向一旁的侍畫道。

    從我來到堂叔府,已經四個月了,又發生很多事。聞書走了,病得快不行了,四阿哥才讓十三帶我去見她,她說,她一生是無憾的,隻求把她葬在湯泉附近。我知道,她想守著那唯一與她心上人共同有過的地方。不顧剛流產後禁忌,堅持聞書的一切後事由我操持,釵兒也是把聞書當姐妹的,從頭到尾,都是我說什麽,釵兒去做,一場葬禮辦得體麵周到。弘曆平常最粘的就是聞書,她一走,弘曆也跟著生了場病。四福晉到處燒香抽簽,大體都是弘曆入歲運不到,要送到別處才好養,德妃念孫心切,請向太後請旨,將弘曆暫交予我扶養,太後為顧及我的感受,還專門讓小九來問我如何,我自是點頭。四個多月,除了替聞書辦後事,我便一步都不曾再走出院子。心裏有個奇怪的想法,也許,我的性子很適合圈禁?

    十四,再也沒有來過。我心裏清楚,不是他不想來,是他不敢來。因為,小寶貝不能出世,是因為完顏氏,盡管他已經為了我把所有的福晉送出了府,但仍是難以避免讓我和小寶貝受到了傷害。他,在傷心懊悔時,更多的,應該是愧疚吧。他,一定以為,我會怪他,會把一切都怪在他身上。我會麽?會怪他麽?是的,剛開始時,會,但後來不會了,一點都不會了。如果沒有我招搖地向世人彰顯我與十四的感情,如果沒有我對他那些福晉的示威,如果沒有我在太後麵前張揚受寵,一切,可能就不會發生,或許,也會發生,但卻可以避免。

    我在等,等那某人,可以氣宇軒昂地來找我,而不是唯唯諾諾的勸慰。記得,以前等十三時,是準備好結束的感情;現在,等十四,是準備好重新開始的感情,因為,我與他,並不是因為隻有一個小寶貝的牽扯,還有眼前,趴在桌子上,困難地拿著筆,在紙上一筆一劃歪歪扭扭寫著自己名字的弘曆。

    “媽媽,我寫好了。”弘曆小心地把筆放在筆架上,抓起紙向我跑來。

    “我看看。”我笑著接過他手中的紙,認真看起來。“字是寫對了,可是,卻還是不正的。”

    “十三叔說,媽媽的字以前也是很難看的。”弘曆閃著明亮的眼睛,對我道。這十三,怎麽老是在弘曆麵前扯我的後腿。

    “嗯,每個人剛開始學寫字時,都是寫得很難看的,不過呢,要是天天認真地寫,就會寫得很好的。”我抱起弘曆,讓他與我一塊兒坐在炕上。

    “那,誰的字最好呢?”弘曆仰起頭問我道。

    “唔,你皇瑪法的字寫得最好。”我接過侍畫手中的蛋羹,舀起一勺,輕輕吹涼,放入弘曆口中。每日下午,我都會讓司棋做份蛋羹給弘曆,隻是裏麵加的輔料不一樣,有時候是蝦皮,有時候是蠔幹,有時候幹貝。這北京城什麽都好,就是離海邊遠,連這海鮮也隻能吃些幹貨類的。

    “嗯,我的字要跟皇瑪法一樣好。”弘曆吞下一口蛋羹,重重點頭道。

    “好,那我讓你十三叔帶些你皇瑪法的字來,讓你臨摹。”說完,再將一勺蛋羹放入弘曆口中。

    “又讓我這瘸子帶什麽?”十三挑起門簾,大聲笑道。

    “十三叔。”弘曆見到十三,高興地跳下炕,向他奔去。

    “你不過是個腿恙的,還自稱是瘸子了。”我起身,抱走往他懷裏鑽的弘曆,不讓他站著還需受力。

    “像我這樣子,也就你把我當個無恙的。”他拖著一條腿,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到炕邊。

    “這天開始冷了,你就別過來了,要不,這腿又該難受了。”我放下弘曆,讓侍畫繼續喂他蛋羹。

    “再過些日子,就該過年了,四哥說,讓弘曆迴府過年,等過了元宵,再來你這兒。”十三喝著我給她泡的功夫茶,一臉享受道。

    “過些日子?這才十月呢,離過年還早呢。”我嗔他道。

    “你也知道,四哥是個冷性子的,我早些來跟你說,讓你心裏有數。”十三抬頭,看著我道:“你,心病好了?”

    看著眼神清澈,毫無雜質的他,我搖頭,道:“我的心,沒病,何談好或不好?”

    “唔。你能想通,那我就放心了。”他點頭,直催我再來一泡好茶。

    臘月初八,喂了弘曆吃完臘八粥,便將他的部分衣物整理好,親自將他送到雍王府。司棋不讓我出門,說這冷雪天氣,可別讓我凍著了,可我堅持,她隻得把我和弘曆裹得層層疊疊。親手將弘曆交予那拉氏,又說了些不著邊際的寒磣,將司棋一塊兒留在那拉氏這照顧弘曆,我便獨自帶侍畫出了雍王府。

    少了弘曆嘰嘰喳喳的童音,這院子,就更無生氣了。齡芳與齡芬都到了出宮的年紀,她們與我感情不錯,原來兩人早已有心上人,都是同在宮裏當差的侍衛,我問了她們倆的意思,願不願意隨心上人,她倆都說,想是想,但這不是做奴才想就成的。我這好人,便做到底,向太後說了,她倆同天成婚,太後賜了不少東西,我也難得去參加了今年唯一的一件喜事。司棋又讓我留在弘曆身邊了,所以,這院子裏,就剩下我和侍畫了。

    看著院內的皚皚白雪,堅持不讓侍畫掃雪,院子就她一個人了,要是她累病了就不好了。所以,此時的院中,已鋪滿了厚厚的一層積雪。我,好像,從來沒有過在雪裏,痛快地玩過!心血來潮,披上幾年前十三送我的熊皮披風,跑到院中,感受這冬雪特有的冷骨冰肌。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亦離魂。”

    我口中喃喃,感覺著手中輕輕飄落中雪花,在掌心的溫熱下化為雪水,也許,天冷了,人的心,也跟著冷了。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

    卻喜詩人吟不倦,豈令寂寞度朝昏。”

    突兀的男聲接了我的詩句,一股熟悉感湧上心頭,壓下心底的澎湃,緩緩轉身,看向院門。那挺拔英氣的男子,在積雪的映襯下,顯得更加冷俊,就像一棵高大的白楊,耐住嚴寒,不畏阻礙,仍堅守著自己的執著,在沉重的冰寒下,每一片葉子、每一顆葉芽,都是始終向上著,絕不彎曲低頭,絕不庸媚乞求。這樣的十四,才是我心中的白楊。

    他慢慢走近院中的我,在我半步之遙站定。他的眼神裏,有著心疼,和令人驚駭的血絲,他,又多久沒好好睡一覺?他又瘦了,最明顯的小雙下巴,已變得尖細。許久,他都不再跨出這與我相離的半步。他,在害怕麽?害怕,我會棄他不顧?不會的,因為,我的十四,隻有一個,即便他脾氣暴躁地對我大吼大叫,即便他大男人地不讓我與其它男人接觸,即便他連把我留在身邊都是強勢逼迫,即便是他的福晉害我如此。可,他還是我心中的他,我,愛他!無關乎其它!

    向前邁出這千山萬裏的半步,伸出雙手,環住他的腰際,頭靠在他的胸前,隨著他的唿吸一起一伏,感受著這久違的溫暖,緩緩道:“你不知道,我怕冷麽?怎麽,這麽久,才來?”迴應我的,是他緊緊抱住我,將我環抱在他如春天般的懷抱裏,緊緊的,額頭感受著他被寒風吹得冰冷的臉頰,還有,耳邊傳來他唿吸頻亂,喉節不停劃動的聲音,他,一直在壓抑著自己,不願在我麵前,讓我看出他的脆弱,與害怕。這樣的他,讓我,更加心疼,更加難以割舍。

    “不會了,再也不會讓你冷了,有我在,不會了!”他緊緊抱著我,不停地呢喃。

    “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你。”他的聲音,有著哽咽,我想抬頭看他,他卻拒絕,把我按在懷裏,不讓我抬頭。我在他懷裏,輕輕搖頭。不,對不起的,應該是我,我沒有讓你跟我們的寶貝相認,我更沒有保護好我們的小寶貝,是我,對不起你。許久,他的唿吸才趨緩,稍離懷中的我,指腹輕撫我的臉,從額頭,到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唇,忽地將他冰冷的薄唇附上我的,溫婉的開端,像在輕輕示探,得了我的迴應,他便變得猛烈追索,彌補近半年來的思念和痛苦,最後,才在溫柔和緩中,不舍地離開這已被他嗬護得熱氣淋漓的櫻唇。

    “我,來接你迴家。”他眼中的濃濃愛意,令我無法拒絕。我點頭,他則背向我,在我麵前半蹲,道:“我背你,雪大小心凍了腳。”

    聞言,我依他的意,跳上他寬厚的虎背,任由他背著我,在經過正院時,忽略堂叔和位鴻的不敢置信,還有小九笑逐顏開的臉神,騎上他的汗血高馬,揚長而去。

    看前眼前這半年未踏足的十四府,心裏的芥蒂慢慢攀浮,他先下馬,伸出雙手,像之前一樣,等待著我的迴應。我的十四,他沒變過的,在經曆了那麽多之後,他一直都是最愛我的十四,所以,我應該相信他,相信他能給我一個最安全,最貼心的地方。

    “這府裏,隻有一名叫胤禎的男人,還有她唯一的妻子。”他的雙手始終沒有放下,期待著對我說。這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最誠懇,也最真實的承諾。伸出雙手,像之前一樣,彎腰向他落去,他仍穩穩地將我接住,趁勢抱起我,向心軒走去。

    一路被他抱著,進了院,進了屋,進了右偏房,他將我放在床上,轉身關門鎖栓,走向床上一臉羞澀的我。

    今夜,無人入睡。

    臉紅暗染胭脂汗,麵白誤汙粉黛油。

    一倒一顛眠不得,雞聲唱破五更秋。

    也許,上天是公平的,在讓我失去小寶貝的同時,卻讓弘曆名正言順地呆在了我的身邊,同來的,還有十四的第四子弘暄。

    十四嫡福晉完顏氏被康熙的一道旨意困在了湯泉養病,幾位側庶福晉則被十四安置在了新賜的府裏,這新府是康熙特意下旨賜的,後來問十四,才知道是他向康熙討的。幾位側庶福晉都有自己的子女,唯獨庶福晉伊爾根覺羅氏沒有,所以完顏氏被罰至湯泉後,她的兩個兒子弘明和弘暄便由伊爾根覺羅氏撫養。年初時,弘明得了風寒,伊爾根覺羅氏自己也累倒了,當然,這些事是到太後那請安,碰到德妃時她有意無意提起的。德妃說,弘曆之前也是小病小災的,自從來了我這兒,便壯得像頭小老虎,希望能把弘暄也放到我這兒來,一來伊爾根覺羅氏病了,二來弘暄的體質是稍弱的,如能讓他跟弘曆一樣跟我一塊住些日子,興許身體能調養好些的。

    德妃的意思很明顯,太後卻怕我放不下之前的芥蒂,想替我推掉,我卻搖搖頭,把這事兒給應了下來。畢竟,大人的事兒,與小孩何幹?況且,弘暄現在隻有七歲,對我應該沒有多大的反感情緒的,他和完顏氏分開,雖然是完顏氏自己造的苦果,但至少與我有關。所以,從心裏,我是真心疼愛現在站在慈寧宮裏,我麵前的這個小男孩。

    “我們見過麵。”看著這個曾經相識的小男孩,盡量忽略那日所發生的不好迴憶。

    “嗯。”弘暄點頭,眼神清明。

    “弘暄,這是靜月郡主,以後,你就跟她,還有你阿瑪,一塊兒住。”德妃和藹地對弘暄道。

    “瑪麽,姨娘說,她是狐狸精。”弘暄轉頭對德妃道。

    “胡說。”德妃的臉難得有了怒容,但礙於太後在此,不得不控製住,又道:“那是你姨娘胡說的。”

    從太後身旁起身,在弘暄麵前站定,蹲□來與他平視。小小年紀的他,個子與身體比常人薄弱,但那嘴唇的直抿,卻是和十四像極,現在,他看著我的眼神裏,並沒有厭惡或記恨。

    “你知道,為什麽她們叫我狐狸精嗎?”我問他道,他搖頭不解。

    我作手勢對他咬耳朵,輕聲道:“那是因為,狐狸精都是很漂亮的。她們嫉妒我比她們漂亮,所以叫我狐狸精。”他聞言,一臉了然。

    “你覺得我漂亮麽?”我又問他道。

    他重重點頭,道:“你就是詩裏寫的昭君之姿。”看來,這小子很喜歡王昭君?

    “可是,姨娘也說,額娘去湯泉,是因為額娘殺了你的兩個孩子。”弘暄的眼裏,有著不解和疑問,太後與德妃有了瞬間的緊張和呆滯。

    忍住鼻頭湧起的酸澀,彎嘴微笑道:“你額娘病了,所以去了湯泉養病,而且,是你皇瑪法讓她去的。你不信你可以問你皇瑪法麽?”

    “我信。”弘暄重重點頭。

    “那,以後,你就和弘曆一塊兒,在我那兒,我教你下棋,你阿瑪教你劍術,可好?”我輕輕地摸著他的後腦勺,溫柔地道。

    “嗯。”弘暄點頭,一臉笑靨。

    當天,我就把弘暄領迴了舊府。我讓司棋把西廂房好好收拾下,讓弘暄與弘曆同睡一屋。小孩子都是比較容易合群的,不一會兒,我逗著弘曆,弘曆笑得花枝亂顫後,生澀矜持的弘暄也才放開地笑逐顏顏。晚上,看著炕上唿唿大睡的兩個俊俏小人兒,心底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今天在慈寧宮,弘暄說,完顏氏殺了我的兩個孩子。兩個?所有人隻知道我懷的這次孕,所以,答案隻有一個,小寶貝,應該是雙胞胎,應該說,是有兩個小寶貝。難怪,難怪我三個多月的肚子,看起來像常人五個月的大;難怪,難怪太後在聽聞我流產後,氣得暈厥,完全失了平常的慈祥,一味地要康熙嚴懲完顏氏;難怪,所以的人,在我麵前絕口不提產後之事。隻是,那心裏最疼的,不是我,而是,那對我有著自責,還有對小寶貝有著愧疚的十四,原來,他的愧疚,是雙倍的。他,心裏,應該是最難受的。

    低頭輕吻兩個小家夥,再把被子捋了捋,交代好司棋,才出西廂房迴自己的屋子。半夜,輾轉反側,身旁的一襲溫暖靠近。

    “我以為你睡了。”他的手環上我的腰。

    “沒,怎麽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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