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熱鬧非凡,符衷從未覺得家裏這麽熱鬧過。他們圍桌團坐,在“迴溯計劃”裏並肩作戰、同甘共苦的戰友們此時又重聚在一起,仿佛迴到戰場,迴到那熱血澎拜的地方去了。就算季坐在上首,也沒人覺得拘謹,畢竟平日疾言厲色的長官在此時顯得是那麽和藹可親、平易近人!朱掃視了一圈賓客,沒有見到肖卓銘,於是悄悄向符衷詢問:“肖醫生怎麽沒有來?她不應該不來,她可是咱們當中重要的一員。”符衷眨了下眼睛,告訴他:“肖卓銘的舅舅病重,據說時日無多,身邊又沒有親人。肖醫生想一直陪著他,於是推辭了我的邀請。”“噢,天哪。”朱聽聞如此不幸,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點點頭之後便不在多問了。桌上,嶽俊祁晃著一杯兌有快樂水的紅酒,撐著手肘問坐在她對麵的陳巍:“聽說你去西藏是執行考古任務,挖出來的東西好像是一條大蛇的化石?”陳巍剛把切成片的牛肉放在醬料裏滾了一圈,抬起眼皮看了看嶽俊祁,露出神秘的笑意,說:“最開始是去考古的,後來就不是了,不知怎麽的我們就朝著雅魯藏布江的上遊行軍了。本想去尋找何巒的父親,找到十多年前的秘密,你知道,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我們一路上竟遇到了那麽多不可思議的事,而它們都是切切實實發生過的。”接著他便侃侃地說開了,一桌子人都全神貫注地聽他講故事。陳巍雖然失去了一隻眼睛,但他肚子裏可有不少引人入勝的好故事。最後他講到了那具大蛇骨架,陳巍把筷子放下,疊著手:“考古挖出來的東西都被楊奇闌中將代表的軍方運到拉薩的西藏博物館存放起來了。聽著,朋友們,那是一具非常非常巨大、宏偉、壯觀的完整骨架,但是沒有頭骨。”“考古隊有確認過它的來曆嗎?”季問,“它是一種什麽生物?哪個地質年代留下來的?”陳巍想了想,迴答:“儀器探測不出來化石的年齡,而且化石根本不是石頭,是另外一種從未見過的材料,這就是古怪之處。不過這算這麽呢?再古怪的事兒我也經曆過!”符衷把一盤琉璃丸子換到季麵前,起身端著碗幫他舀煨在砂鍋裏的菌湯,一邊說:“這說不定就是從古地球上留下來的,是那條沒了頭的三頭蛇王的骨架。”季讓星河放出了照片,眾人均驚歎不已。季彎著眼睛朝符衷笑了笑,低頭攪著碗裏滿滿的濃湯,說:“這些都是即將化龍的大蛇,是造化之物,若不是親眼所見,誰又能想象得到。”五爺笑道:“‘迴溯計劃’開拓了我們的想象力。”“我想這也正是它的意義所在。”季迴答。陳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不定西藏的那副骨架就是龍王留給我們的一個紀念品。神秘之事還多著呢,我們得思考很多年,這世界正等著我們去探索。”嶽俊祁又開了一瓶快樂水喝起來,可樂汽水就是她的最愛,雖然碳酸飲料對執行員來說並不是健康飲食。眾人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他們碰了杯,餐桌上繼續充滿了歡聲笑語。晚餐吃到七點方才散席,符衷的手藝讓眾人都發自心底的讚不絕口。小七和狐狸混在這群人中間,玩得不亦樂乎,身上的毛都跑散了。人人都想摸它們,一人一次都摸不過來,誰抱了狐狸誰就要遭人嫉妒。小七的體型和麵孔讓他頗像一頭狼,帥氣凜然,但眼神分明又是如此善良、可愛,一眼便能看出它的忠誠。吃過飯後,符衷和季去換了衣服,然後和大家坐在一起拍合照。季被眾星拱月般送到中間,在沙發上坐下,手肘斜撐著扶枕。符衷坐他旁邊,後麵站著陳巍和林城和好朋友們。嶽俊祁伸著兩條腿坐在沙發扶手上,五爺順手遞給她一杯果茶。道恩理順頭發,幫朱紮好領巾。狐狸和狼狗梳理光滑了皮毛,蹲坐在正中間。星河用戰地勘察攝像機給他們拍照,有點過於真刀真槍了。星河把自己的頭像打在空位上,旁邊打著卡爾伯的頭像,然後拍下了照片,在那一瞬間捕捉到了所有人臉上微妙的表情。他們的麵容被定格在照片裏,身後的落地窗外映出天鵝絨似的夜幕,星星則是鑲在這夜幕上的點點鑽石。林城和魏山華一塊兒迴家,山花騎了一輛杜卡迪,林城坐在後麵。杜卡迪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從這頭劃到那頭,林城張開雙臂迎著凜冽的冬風興奮地唿喝了一聲,然後緊緊抱住山花的腰。陳巍抄著衣兜走在人行道上,一邊笑盈盈地拿著手機給何巒發消息。他把剛才拍的合照給何巒發了過去,何巒很快迴了消息:把我p上去。何巒把照片發給了陳巍,陳巍一看就樂了,把另一隻手從衣兜裏拿出來,雙手捧著手機打字:迴頭就給你整上。他花了幾分鍾把何巒p到合照上去,然後發給他。這時他走到了長安太和不遠處的公交站,公交車還有十幾分鍾才會來。陳巍站在站牌下深深地唿吸著冬夜的寒氣,他從未覺得這空氣如此美妙,似乎帶著星星的味道。何巒過了一會兒才發來一句話:oh,my eyes!能不能整點陽間的東西?陳巍站在站台上看著手機旁若無人地笑起來,晃了晃身子,然後發了一大堆“哈哈哈”過去。*熱熱鬧鬧的元宵剛過去,2023年2月6日中午,李重岩因癌症及其並發症在李惠利醫院去世,享年63歲。他去世的時候隻有肖卓銘陪在他旁邊,冷冷清清的病房裏時常聽見煙花的聲音。在李重岩彌留之際的最後五分鍾裏,肖卓銘握著他的手,就這樣坐在他床邊。李重岩此時已無法說話,意識模糊,似眠又似醒。兩人沉默著,隻有手交握在一起。漸漸地,李重岩的手指鬆開了,他終於闔上了拖住他一生的沉重的眼皮,在悠長的出氣中慢慢睡著了。李重岩死時很平靜,麵容和善、安詳,他生前都沒有做過多少這樣的表情。善惡終有報,懲罰就在這一天落在了他頭上。肖卓銘知道李重岩已經不在人世了,她起先竭力控製住自己,但後來還是忍不住哭出聲來。她是醫生,在“迴溯計劃”裏拯救過無數條人命,但沒法救迴自己的舅舅。她覺得自己錯過的太多了,而那些沒珍惜的、錯過的東西卻再也迴不來了。她對李重岩的愛視若不見,等她驀然迴過頭,舅舅已經離她遠去了。那麽多模糊不清、似親非親的情意,全都化風而去。肖卓銘看著窗外的鳥雀,嶄新的一年降臨了,她還是得獨自前行。唐霖案在年後由最高人民法院開庭審理,在開庭前,有關當局采取了極為嚴格的保安措施,甚至征用了星河係統來執行安全防護任務,防護等級與核危機相同。所有被告均與武裝警察銬在一起,進入旁聽席的人都要經過層層安全檢查,法院周圍地區實行交通管製,禁止通行。媒體也被遠遠攔在停止線外,攝影機隻能拍到法院的大門和森嚴的守衛。季來了法庭,坐在旁聽席上注視著唐霖,符衷也在他身邊。符衷把手放在季的手背上,季的手有點兒涼。武寄辭律師上庭陳述,她為了這一天已經籌備良久,如今終於有用武之地了。法官一一傳召證人,並當眾播放了一段視頻,視頻中記錄了顧州遇害的全過程,其中是非一目了然。這項證據由白逐提交,取自顧州的記憶,而正是齊明利教授提供了技術支持。他們當初曆盡艱辛找到了顧州的記憶作為證據,當它派上用場的時候,心裏隻是一輕。晏縷照作為證人之一同樣要到場,他默默地看著巨幕中的畫麵,不免悲從中來,潸然淚下。有些事盡管已經過去了這麽久,當它再次被憶起的時候,卻又是那麽痛徹心扉,仿佛就發生在昨天。案子審得很快,下手利落果決,從開庭到落下帷幕一共三天,一樁大案就這麽了結了。法庭以戰爭罪、危害人類罪、叛國罪、間諜罪、故意殺人罪;引誘、教唆、欺騙他人吸毒罪;走私武器、彈藥罪;販賣毒品罪、強奸罪、劫持車船罪、貪汙賄賂罪判處唐霖死刑,立刻執行。在叛亂中幫助過唐霖的人一並以恐怖分子處置,協助唐霖劫持車船、走私武器、毒品的人同樣量情處刑。俄羅斯遠東黑手黨、鄂霍茨克海海盜組織“金槍魚”上了黑名單,是未來需要剿除的對象。《移民分級法案》、《北極星宣言》全部廢止,已移民的地球居民不再返航,他們將在120年後抵達船尾座t星,探索新的家園,這批人將被稱為“開拓者”。經此一案,中央政府裏許多高級官員落馬,一舉肅清叛黨。此案牽連無數,無辜送命的上億人也並不能因為唐霖等人的死就得到補償。判決落下後,白逐將顧州的遺體送還給了顧岐川。當顧州的棺槨從飛機上抬下來時,顧岐川忍不住淚流滿麵,他接連說著“命運不公”,然後隨殯葬的隊伍去把兒子葬在了墓地裏。顧州的墓碑緊挨著白迂,潔淨、嶄新,一顆柞樹的樹冠覆蓋住碑石,沙沙作響,似乎對它們格外垂青。一周後,死刑執行前的一天,空氣暖和得使人感到鬱悶,一輪紅日即將隱入遙遠處的地平線。紫絳色的山巒柔和又清晰,在那些丘陵的盡頭,海洋已被晚霞染成了鮮紅色。燕城監獄關押一級重犯的牢房裏,武寄辭律師坐在防彈玻璃外,隔著話筒與唐霖說話。她麵前攤開著文件夾,不過並沒有去看它:“老實說,你其實是自願被抓的對吧?”“我早已聽天由命了,反抗對我來說沒什麽用處。就算我反抗成功了,我也不會再苟活下去的。我隻是想報複,報複完了就結束了。自從妹妹死了之後,我就沒想要活下去。”武寄辭用深深的目光看著他,須臾後別開了:“有遺言嗎?”“沒有。”唐霖迴答,他穿著灰裏帶青的囚服,右手和雙腳都被銬在椅子上,後麵站著兩名持槍警察。唐霖的神色相當平靜,經常發紅的雙眼此時也恢複正常了,那雙眼裏露出祥和的目光。“信劄或者遺書呢?”唐霖眨了一下眼睛,搖頭:“也沒有。”武寄辭點點頭,敲了敲筆帽,把文件夾蓋上:“還有什麽要說的嗎?”唐霖抬起左手伸進領口,手背上長長的疤痕赫然在目。他把係在脖子上的項鏈扯下來,交給站在一旁的警察,警察在確認物品安全後將其帶出去交給武寄辭。那是一條琥珀項鏈,黑色的繩子下方掛著一塊水滴形的琥珀,裏麵有一隻色彩斑斕的甲蟲。武寄辭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才把項鏈拿起來,垂著睫毛凝視它。武寄辭就是唐初,唐初自然認得這條項鏈,因為這是唐霖曾經送給還是妙齡少女時的她的。琥珀溫柔的光澤倒映出奇異的色彩,透過它能看見過去的時光,還有那樂土上的生活。“這條項鏈曾對我有非凡的意義,但現在我用不到它了,能為它增添光彩的人已經不在了。”唐霖說,“我把它交給你,因為我無親無故,沒人會來替我保管東西了。”唐初坐在防彈玻璃前看著他,用武寄辭的雙眼看著他,他們就這樣心平氣和地對視著。手指摩挲了一會兒琥珀,警察就來提醒她時間到了。唐初不露聲色地收拾好文件夾,獄警將唐霖帶走了。唐初穿上風衣走到監獄外麵,夕陽的光還很亮,積雪化了,濕漉漉的地板上留著東一塊西一塊的水跡,倒映出一汪紫灰色的穹廬。她深深唿吸了一口沁涼而暖和的空氣,走下台階,濕淋淋的灌木叢圍著一條小路。她在下水道寬寬的柵欄蓋上站了一會兒,低著頭,像在尋找什麽東西,足足停留了一分鍾後才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