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後把手套的綁帶係緊,然後又用憂鬱、柔和的語氣開口:“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不死之軀嗎?這是我們的秘密,隻有我們知道。我對季說了謊,我能活下來靠的不是運氣,而是我這具殺不死的身體。”符陽夏的雙眼變得濕淋淋的,他準是又想起了當年的事。維特加拉火山爆發時噴發的濃煙,熾熱的陽光穿過蒸汽,穿過火紅的山林。烈日烤焦了山頂一棵巨樹的葉子,這枝繁葉茂、盛開著紅色花朵的參天巨樹蔭蔽著深淵,比白晝更濃烈的麝香甜得發膩,如同它紮根的肥沃土壤。雄鷹飛臨樹梢,巨樹的花從枝頭落下去,直落入深紅的潮浪奔湧而出的地方。這就是他們的秘密,他們共同擁有的最後一點印象。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符陽夏的眼皮和嘴唇都顫抖起來,他哭了,甜蜜的痛苦和思念讓他筋疲力盡。季宋臨俯下身子吻住符陽夏的嘴唇,符陽夏同樣毫不抗拒地迴應他。激烈、動情、永不迴頭。不可言說的秘密,伊甸園般的樂土一次次使人複生。誰能想象如此濃情蜜意,外麵則是炮火連天。隨後他們一同走出門去,門外的醫官見到季宋臨後頓時駭得魂飛魄散。季宋臨知道他在想什麽,撐起眉毛,低頭看著醫官攤開手說:“這很難解釋。”*在艦隊和龍王激烈交火的同時,第一批由運輸母艦和機隊運來的武器最先到達了,此時距離“方舟”號坐標儀降落還有12小時。母艦和飛機降落在被轟炸後又重建的機場上,幾乎停滿了大半個飛機場。季站在望台上用望遠鏡查看機場的情況,裝卸工和運輸工人正在忙著卸貨,裝進集裝箱裏送上貨車運往各個聯合部隊的駐點。雨勢小了一點,然後漸漸地大起來,下著麻花雨。這一夜長得沒有盡頭似的,黑色的山像堵牆似的聳立在海岸邊,看見它們就不免心驚肉跳。而在那黑黝黝的陰影裏,多少死去的英靈留在那兒飲泣。深邃的岑寂中出現忽聚忽散的白色柔光,有時候它們聚合在一起,好像陰影中赫然佇立著一大片青裏泛白的幽靈。季從戰情控製中心收到了艦隊發來的戰爭簡報,簡報中稱他們正在海上與龍王周旋,盡量遠離北極。龍王暫時沒有將他們全部擊殺的念頭,雙方勢力相當,可以應付。位於赤道和南半球的軍事基地與他們取得聯係後立刻出動了部隊前往增援,傷員都被送往就近的基地中接受醫療救護。卸完貨的機場上變得空蕩起來,運輸母艦銀白色的、龐大的身軀閃爍著灰白的光,照得對麵的山巒都發亮了,像月亮停在了地麵上。季看著它們,安排人和他一起去檢查了送來的武器,確認無誤後他才放開了武器使用權限。最後一批傷員上了編號後被送入運輸機,飛機從停泊場裏開出去後就噴出淡藍色的氣焰快速升空,疾速朝著位於大氣層上界的坐標儀駛去。這些傷員將坐上巡迴艙進入時空通道迴到地球去,他們迴家了。季撐著傘站在積水橫流的機場旁,看運輸機在視野裏消失。頭頂的黑洞就是通道的出入口,一想到符衷會跨越幾十億年來到這裏,他就渾身戰栗。符衷的容貌活靈活現地浮現在他眼前,既沒有變得模糊,也沒有變得平淡。符衷有著春神阿多尼斯那樣令人神魂顛倒的麵孔,而這是屬於季一個人的。符衷具有一切高尚、優秀的品質,縱使他會犯錯,但世上有誰不犯錯呢?季感到驕傲,一種獨一無二的自豪感從他心底油然而生,他好像染上了某種不治之症,從此落入了萬丈深淵那般不能自拔。在與齊明利教授獲得聯係後,季命人關閉了脈衝發射器。齊明利說通道的狀況已經很穩定了,可以暫時關閉發射器,保存能量以防萬一。電脈衝光柱漸漸消失,黑塔又恢複了它本來的麵貌,大雨澆在塔身上,白白的蒸汽把它包裹在裏麵。基地裏飄起了一陣薄薄的霧氣,濕漉漉的空氣讓人覺得愈發沉悶了。之後又過了四小時,季宋臨帶領的艦隊和龍王打打停停。龍王不想讓他們死,它隻是想這樣反複折磨他們,就像對付越獄犯那樣朝犯人身體裏注射氣體,讓他極度疲倦卻又無法睡著。最會折磨人的不是人,龍王有一萬種辦法讓他們生不如死。季宋臨有時為了護住符陽夏而中彈,但他不用兩分鍾就能重新爬起來繼續戰鬥。季宋臨永遠不會死,他至今仍沒有找到死亡的辦法。但符陽夏會死,符陽夏隻是一個普通人,他如果太陽穴中彈就永遠醒不過來了。海上的戰爭讓他們迴到了過去,龍王讓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迴憶起過去的情景,好像這麽多年流逝了,他們還被困在一個幻境裏沒有走出去。從中緯度海灣基地來的車隊提前趕到了北極,停在基地外部的公路上接受關卡檢查。公路上停滿了載貨車輛,有些箱式貨車裏則坐滿了風塵仆仆趕來的執行員。季在指揮部裏能看到那長龍似的車燈,一直通向海岸。檢查通過的車輛則緩緩駛入城中,列好隊伍朝著位於黑塔西側不遠處的一號倉庫駛去。海上的運輸隊要稍晚些才能到港,季在定位屏幕上查看了他們的位置,通訊台報告說他們將在兩個半小時後抵達狄安娜港口。季看了看時間,距“方舟”號到達還有8小時。在最後的等待中,基地裏一片死寂,位於山崖頂端的大燈塔徹夜不熄地亮著明亮的指路燈,站在它後麵的聖母像則一直被照得亮堂堂的。季看著聖母像,她腳下的祭壇上雕刻著精致繁複的花紋,講述的是《瑪格麗特貝高》的故事。季不止一次對著神像眺望,他不信教,但他想起了教堂,還有那搖爐散香的神父。與此同時,生物台傳迴了影像,季和一幹參謀站在屏幕前一一查看了那些照片和錄像。當他看到照片中顯示的那碩大無朋的墓坑時,他的手指立刻變得冰涼刺骨起來了。“遙感數據顯示那些爬龍最後進入了這裏,我們派出的跟蹤潛水器隨後便拍攝到了這些照片。”楊奇華報告說,“根據定位顯示,此地正是維特加拉火山下方的另一處地下洞穴,終年浸泡在海水中。眾所周知,離它不遠處的更大的洞穴曾是龍骨的存放地。更令人矚目的是,我們從潛水器傳迴來的影像中能清晰看見,洞穴裏是個萬人坑。”季讓人放大了照片,那確實是一個幽暗、廣闊的空間,底部密密麻麻地堆滿了黑色的屍袋。每個屍袋都用手臂粗的鐵鏈鎖住,鐵鏈的兩頭深深地釺入岩石中。“看看那些屍袋是怎麽迴事,找到它們的來源。”生物台控製潛水機器人繼續下潛,靠近其中一個黑色的裹屍袋,它已經腐爛了不少,露出裏麵的人骨屍骸。潛水器轉了個方向,又打開了一個照明燈,明亮的光線下一切都一覽無餘了。屍袋正麵有一個被剝蝕得厲害的銀色圖案,但季一眼就能認出來那是黑白雙翼。在場的不少人都慌張地麵麵相覷起來,開始交頭接耳。“這些應該是‘方舟’計劃中遺留下來的殘跡,他們為什麽要造這樣一個萬人坑,還用鐵鏈將這些屍體鎖在水底呢?”季問,“楊奇華你說說看,這是怎麽迴事?”楊教授搖頭:“我不知道,也許是他們為了安葬犧牲的戰士,就這樣把他們埋在那兒了。”“你參加過‘方舟’計劃,你也不知道?”“啊,是的。我從未親眼見過他們埋葬屍體。”季鎖緊眉毛,他此刻又遇到了一個難題。這些屍體是怎麽迴事?季宋臨從未提過這裏,他為什麽要隱瞞?季頓時覺得怒火高漲,就像一盞滾燙的白熾燈在他胸腔裏滾來滾去。潛水機器人一一掃描那些屍袋,楊奇華繼續報告道:“有些屍袋是空的,上麵有明顯的撕裂痕。這樣的屍袋大概有1600個,約占總數的三分之一。”季在屏幕中查看那些空屍袋,凝神注視著上麵的黑白雙翼徽章。屍是從裏到外被撕開的,說明原本裝在裏頭的死人忽然又自己動了起來,把屍袋給撕裂後鑽了出去。他默不作聲地思索,飛快地理清頭緒,他覺得有什麽東西即將要水落石出了,一個驚人的真相正要浮出水麵。一直以來他都在困惑到底哪句是真話,哪句是謊言,但現在這些困惑就要被完全掃除了。他全身的神經都被調動起來,甚至有些莫名的興奮,心髒強有力地跳動著,讓他感覺自己健康、強勁。生物台還在持續報告新發現,季一一記在心裏,他和身邊的要員討論著這一切究竟是怎麽迴事。季更多的時候是在一群人的談論聲中冥想,他得要把線索和暗示串聯起來,他知道有些事將要湊在一起了,哈雷彗星不經意間就從頭頂繞了過去。不管等待的時間有多長,所有事情都會湊在一起。他試著去打通各個事件之間的一連串阻隔,一種恍然大悟的明朗感瞬間向他襲來,季攥緊了手指,血液流動的速度變快了。他在一種激烈的衝擊中一個一個想明白前因後果,答案近在眼前,就等著他伸手去采摘。打破堅冰、睜開眼睛看世界的時候要到來了,季甚至覺得頭腦發暈,恍惚而來的極大的喜悅讓他幾乎要發狂。正當他想跟誰說出自己的想法的時候,一聲山崩地裂的巨響打斷了他的思緒。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窗外騰起的金黃色的火焰和濃煙吸引了過去,季快步走到窗前,爆炸的地點位於一號倉庫,也就是海灣基地車隊停放的地方。轉眼間,停在機場上的運輸母艦突然爆炸了,在爆炸的濃煙中衝出行動迅捷的機動部隊,開始了局部交火。季立刻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他迴頭大聲命令指揮部的人各就各位,開始自衛反擊。所有人在驚恐中立刻迴到各自的崗位,季從桌上架起他那把常用的步槍,按著耳機在全頻道通話中說道:“全體注意!現在啟動一級警戒,戰爭狀態!基地內部受到攻擊,襲擊者疑似來自於海灣基地。各部隊把守駐點,盡快查明襲擊者的身份,上報指揮部。”“快速反應部隊立刻出動,前往機場、一號倉庫清除目標。封鎖基地,禁止任何人出入,禁止車隊進入。封鎖港口,禁止船隊進港。通訊台立刻通電船隊,讓他們馬上停止前進,否則火力打擊。外部戰略特勤組立刻前往盤查尚未進入基地的車隊、車上所載武裝人員的身份。拆彈專家組前往各重要據點排查炸彈。情報組開啟反間諜程序。vva特戰部隊保衛黑塔!”“生物台、地質台繼續對萬人坑進行勘探,複刻模型,保留證據,取樣留底,存放到坐標儀上去。所有異常情況均寫入機密報告,在宣布解除機密之前,禁止泄露。”他調出軍事報告,召集軍官開始進行戰略指揮。片刻之後快速反應部隊報告說:“指揮部,已查明襲擊者身份,他們是改造人!”“什麽改造人?是像龍王對付我們的那種嗎?”“不是,是類似於唐霖領導的叛軍那樣的改造人,他們由芯片控製!我們必須使用能融毀芯片的武器,才能將其擊殺!”基地關卡外,正在接受盤查的車隊中忽然有一輛車開動了,朝著入口疾馳而去。卡爾伯自動彈出空氣罩將其攔截,貨車在撞上空氣罩的的那一瞬就爆炸了。緊接著外麵的車隊仿佛是聽到了信號,開始了衝鋒,裝甲車從貨車上啟動,直接開下地投入戰鬥,飛快地建立了防線和陣地,隨後開炮往基地內轟擊。季馬上啟動了卡爾伯的戰爭狀態,這台隻有戰爭狀態的人工智能剛休息了不久,便重裝上路了。它自動激活武器係統,調動裝備開始對外精準轟炸,鎖定目標後就直接開火打擊。卡爾伯是專門為了戰爭才造出來的,行事暴烈,跟星河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就是季更信賴卡爾伯的原因。“改造人?”副指揮官對季說,他顯然是在疑惑這些“叛軍”到底是怎麽來的。季看了眼基地外麵的戰火,環視一圈屏幕上顯示的地圖,默不作聲地繃緊了唇角。他的眼神變得冷峻起來,長長的眉毛不再像以前那樣充滿風情,下壓的眉尾從飛燕變成了刀弧。季的厲色令所有人都膽寒,他的嚴厲會壓得人喘不過氣,具有一種操控感。副指揮官不敢出聲,他一邊下發任務,一邊膽戰心驚地等著季開口。當看到天際有一根藍色的光柱突然升起之後,季說:“我知道是誰幹的了。”“什麽?”“啟動反曲線流體罩,對抗敵方emp武器。給我準備空中指揮中心,要求是機動靈活,不受emp幹擾。所有副指揮官、實時控戰常務委員和代表留在此地,近衛執行隊和特戰隊員隨我前往空中指揮中心。”季最後看了眼窗外不時閃過的火光,提著槍和背包掉頭走了出去,“我要去把那個雜種撕碎。”作者有話說:【《訪談錄》】陳巍:“我不敢說加入時間局一定是正確的決定,因為你無法想象我們要麵對的將會是什麽。我失去了很多東西,比如我的眼睛,這讓我難過了很久。但我想既然我進了時間局,那麽一切都是有意義的,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事。時間局把我從菜鳥教成高手,同時也教會了我該怎麽擔責任。我不會去爭做英雄,但我會努力去做好我應該做的事。我想這才是普通人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