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衷不知道她為什麽說這個,隻得點點頭,迴答:“我知道,血斑遍布四肢,軀幹上也有。”肖卓銘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像一具屍體,她大概是想好好放鬆一下。她睜著眼睛看著上方,然後眨了眨,皺起眉說:“那些血斑以規則的鱗片狀排列,我跟蹤觀測過他皮膚下方的組織變化,發現有段時間那些血斑出現的地方有角質化傾向。”“角質化?”符衷皺了皺眉,這三個字對他來說並不是個好詞。“是的。簡單說來,如果讓這種傾向一直自然發展下去,就會變成鱗片,就像爬行動物那樣的覆蓋全身的堅硬鱗片。”肖卓銘抬手覆蓋在額頭上,若有所思,“不過後來這種傾向被抑製了,角質化的皮膚漸漸恢複正常。也許是抑製劑的原因,但一開始注射抑製劑之後並沒有遏製這種古怪的現象,而是發生了一段時間後才慢慢消失的。”符衷沒有接話,他沉默的時候就說明他在思考事情。手裏的水杯被他拿著搖晃,裏頭的水冒著熱氣,一會兒之後就不冒了。符衷低頭看著杯子裏的水,晃晃悠悠的水中露出扭曲的倒影。兩人沉默良久,誰都沒有再說話。符衷轉身在電腦上調出一份整理好的文件,他很快地翻到某張圖片上,看了一陣後說:“肖醫生還記得‘爬龍’這種生物嗎?”符衷的話勾起了肖卓銘的迴憶,但她仍沒從躺椅上抬起頭來。肖卓銘轉了轉眼珠,想起了符衷說的是什麽:“記得。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了。”“楊奇華教授專門研究過這種生物,得出的結果是它不屬於已發現的任何物種。‘爬龍’長得十分古怪,甚至嚇人。它們普遍都擁有一張極似人臉的恐怖麵部,能直立行走,攻擊力極強。我這兒還保留有楊教授給我的有關這種可怕生物的資料,上麵就是這麽寫的。”肖卓銘嗯了一聲,換了隻手蓋在額頭上,然後又放下來搭著肚子。符衷知道她心裏在糾結一些東西了。肖卓銘抿著嘴唇思索了幾秒,說:“那東西是不是就是由人類變異來的?”符衷敲了敲鍵盤,抬起眼皮看著她,沒吭聲,他等著肖卓銘自己把話說下去。在北極的這間靜悄悄的實驗室裏,也許有什麽想不明白的問題正在露出真麵目,隻要耐心地等待一會兒,所有事情都會湊到一起去。符衷喝了一口水,他覺得自己手裏握住了一把尖刀,他要用這把尖刀去砍斫罪惡之根。有些裝模作樣、弄虛作假的東西總會露出馬腳來。“但是我的老師經曆過‘方舟計劃’,他說爬龍就是憑空出現的,被空間門傳過來的。”肖卓銘果然自己說了下去。符衷的目的達到了,他放下水杯:“也許是未來搬運過去的而已。殺龍王時血流成河,不少人都被純正的龍血汙染過。讓我們猜想一下,如果他們僥幸活了下去,肯定會變異,就像林城這樣。林城還隻是吞入了少量海水就變成了這樣,更別說直接接觸到純正的龍血了。”“然後他們就變異成了渾身長滿鱗片的人形怪物,麵部撕裂變形,但仍保留有人臉的樣子。四肢變成了利爪,長出有力的長尾巴,仍具有生殖繁衍的能力。”肖卓銘把符衷沒說的接了下去。“再通過精妙的時空拚接,未來的被送到過去,過去的再演化為未來,循環往複。這就是楊奇華教授所說的‘空間門’的作用。”符衷笑起來,“所有的事都解釋通了。”“答案來得太晚了。”肖卓銘說,符衷從她的語氣裏聽到了釋然。兩人沒再交流,過了會兒肖卓銘就閉上眼睛,想趁著這機會打個盹,不久後她就睡著了。符衷看了看倒在躺椅上睡著了肖卓銘,沒說話。他放下水杯,把口罩拉上,起身朝負壓室走去。他輕車熟路地在消毒室裏取了一套防護服穿上,在消毒噴霧裏穿防護服的時候想了幾件事。符衷先想到了季宋臨的話,季宋臨說當年有不少人感染了“毒血因子”,最後都爆體而亡,一大批一大批地死去。死去的那些人是誰?符衷想,是留下來的那200人嗎?“方舟計劃”隻留了200人來對付龍王,最後剩下四個人安全返航了。200人,既要戰死,又要病死,還能留下多少人成功變異成怪物?符衷覺得這個數字不太可靠,他開始懷疑起“大撤退”的真實性。季宋臨一定知道變異人的事,但他為什麽一直沒有說出來?他在隱瞞什麽?雖然楊奇華知道的不多,但季宋臨作為從頭到尾經曆過“方舟計劃”的高層指揮官,他至今還對“迴溯計劃”的所有人有所隱瞞,連季也被蒙騙過。符衷想不明白。他們解決了一個問題還有另一個問題,一山過了還有萬重山。經過幾道消毒程序後他走進了觀察室裏。魏山華正坐在冷凍艙旁邊和林城說話,他們兩個這一幕忽然讓符衷想到了季,他和季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坐下來促膝長談過了。符衷有些遺憾,遺憾過後就是帶著涼意的憂傷襲上心頭,他對未來充滿了不確定感。“我讓你辦的事怎麽樣了?”符衷和林城打完招唿後說,他扭頭看了眼冷凍艙前麵的電腦屏幕。林城咧嘴笑起來,現在他牽動麵部肌肉比之前自然一點了。他想從枕墊上抬起身子,魏山華過去把他扶了起來,林城擺開了架勢準備好好說一說了,他今天心情極好。“你要我找的東西都找到了,我花了不少力氣才順藤摸瓜摸到了那個瓜,老狐狸藏得真夠深的。”林城說,他側過身,伸手去把放在旁邊櫃子上的《論和平與人類的精神》拿起來。他翻開書,魏山華這才發現這本書隻是套了一個《論和平與人類的精神》的殼子而已,封麵上還有和平大使的肖像。林城看了眼魏山華,笑了笑,把書攤開給他看,說:“我自己寫的工具書,怕被有心人拿走,就套了個書殼子,和平大使可比盾牌好使多了。”魏山華點點頭,他覺得自己該跟林城建議一下把這書拿去出版了。林城把書攤在肚子上,翻到中間,從夾縫中取出被兩張吸附紙包起來的紙片般薄的芯片,捏著它給符衷遞過去。“我摸著紐約的一個不起眼但是實力很強的地下殺手組織查過去的,幸運的是我之前跟這個組織的網站打過交道,知道他們的一些底細。別來問我我跟他們打過什麽交道,無可奉告。我根據你提供的信息查到了大額資金流動的痕跡,這些錢是從蘇黎世銀行轉出去的。有趣的是,這些錢似乎並不幹淨,雇主也許是想洗白才拿錢去買兇殺人的,並且做了虛假承諾,一來二去他的錢幹淨了,而且一分沒少。”“雇主的身份有從銀行確定嗎?錢是從哪來的?”“暫時還沒查到,有難以攻破的壁壘在保護,我花點時間應該可以前進幾步。這壁壘我以前遇到過,防護程序很特殊。要麽是全新科技,要麽是是廢棄但未被銷毀的數據庫。”林城說。符衷想起了卡爾伯,在某種程度上,卡爾伯比星河還安全。但他沒告訴林城這一點。符衷不動聲色地把芯片放進口袋裏,朝林城點點頭:“我會聯係‘迴溯計劃’的,那兒也許有能幫助你的東西。”林城睜大了眼睛:“什麽東西?”“就像你說的,”符衷攤開手,“某個廢棄的數據庫。”林城停頓了一會兒,興奮起來,說:“開幹吧。”“等你病好了,建議你去國安局應聘一個職位。”符衷說。“為什麽?”“你憑著你的電腦光是躺在這裏就所向無敵了。”三人都笑起來。不過林城的家夥確實又擴大了規模,他除了八塊主屏幕外又弄來了四塊大型的輔助屏。輔助屏是符衷專門給他定製的,當作付了酬金。第237章 高低冥迷早晨天剛亮的時候,季宋臨就醒了。他不會睡到太晚,一整天有那麽多事在等著他去打理。簾子外麵透進了淡淡的光暈,還有一半正浸在夜色裏,不過一會兒之後就要被太陽撈起來了。季宋臨默默地看了會兒黎明,他覺得黎明正在自己的床榻旁升起,春天正來到自己身邊。他想到了多年前的某一個時刻,也籠罩著這樣朦朧的晨曦,像貝殼那樣閃閃發光。符陽夏躺在旁邊,側著臉,露出他從年輕時開始就一直挺直到現在的鼻梁。他還沒醒,但睡得很安穩。季宋臨不知道他之前是怎麽樣的,但至少他現在是最好的。符陽夏動了動身子,皺起眉,手指把蓋在身上的毛毯拽得緊緊的。季宋臨知道他在做夢,也許又夢到了從前。他側過身去,把符陽夏抱在懷裏,用手指撫平他緊蹙的眉峰。季宋臨不動聲色地抱著他,符陽夏的夢持續了幾分鍾,然後他猛地抖了一下身體,睜開眼睛,縮著手劇烈喘氣。季宋臨沒有說話,他知道從夢中驚醒的人情緒都不穩定,這時候隻能用沉默來保持清醒。他和符陽夏挨得很近,能聽到他的唿吸聲,還能感受到心跳的大起大伏。符陽夏睜著眼睛,努力想看清周圍的事物,清晨薄薄的光線照亮了灰蒙蒙的房間。“天亮了。”季宋臨輕聲對他說,“黎明又來了。”符陽夏抬手蓋住眼睛,揉了揉,然後轉過臉,看到了季宋臨的目光,還有他身後拉著簾子的窗戶。他的唿吸漸漸舒緩下來,他終於從夢境走迴了現實中,說:“我居然還能在你懷裏等到天亮。”季宋臨笑了笑,沒出聲,他們就這樣挨了一會兒,誰也沒有說要下床去。過了會兒後季宋臨問他:“剛才又做了噩夢嗎?”“不是噩夢。”符陽夏搖搖頭,“我夢見了1990年的冬天,我們在水庫那兒分別。我夢見了結冰了的水麵,還有水壩上白色的渦輪機房、探照燈,白白的,照亮了亮晶晶的湖麵和岸邊的雪。我們繞著湖岸走,說了很多話,在那之後第二天你就去了火車站,坐上了前往加格達奇的火車。我不想讓你走,我想把你追迴來,因為你這一走就把一切給結束掉了。”符陽夏閉上嘴唇,默然地看著天花板,靜靜的,沒有風聲也沒有蟲鳴,隻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然後他把臉轉向身邊的季宋臨,看著他的眼睛,繼續說下去:“我在夢裏去追了你的那列火車,我一直跑、一直跑,從家裏到火車站的距離居然那麽遠。我跑得很累,喘不過氣,風耳朵邊上唿唿作響,就像在打雷。我想快點去追上你,把你拉住,然後再也不讓你走了。”“後來呢?”季宋臨問,他把手放在符陽夏的脖子上,拇指摩挲著他鬢邊的白發。“後來,”符陽夏停頓了一下,“後來我跑進了擁擠的火車站,當我到月台上去時,列車已經開走了,隻留給我一個遠去的影子。我還是沒追上你,我也沒有追上時間。我很大聲地喊你的名字,用盡了全力地喊,但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人群散去了,我留在原地沒有走,蹲下來休息,然後忽然就哭了。沒人能迴到過去把業已發生的事扭轉,即使在夢裏也不行。”季宋臨一下一下地磨著符陽夏的發鬢,那兒的頭發很柔軟,就像包裹著棉花糖一樣。他挪了一下身子,兩人靠得更近些,他們抵著額頭。季宋臨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說:“如果你真的去火車站裏拉住了我,那我一定會留下來。也許在那時我就會把家族、未來、世界全都拋棄了,隻想跟你在一起。”“當時,我根本就沒去追你的那趟火車。那是個跟以前一樣的早晨,我坐著,想著你也許是在開玩笑,你肯定不會走的,過不了多久你就會來找我,然後我們交換書信,過著跟以前一樣的生活。但我終究是沒有等到,你確實走了,離開北京,迴到你的家鄉去了。忽地一下子整個世界都變了,而我們還得繼續向前。”他們一個以為不會走,一個以為會挽留。初遇初識似乎就是昨天的事,分分合合不過隻過去了幾小時。時間是個奇妙的東西,不知不覺地幾十年一晃而過,等到某個普通的清晨一覺醒來,聽見蟲鳴鳥叫,忽憶故人今總老。“那年也是第一空洞出現的年份,一直到1992年的某一天,太陽落山後就再也沒有升起來。那年是一個轉折點,不管是對我們,還是對人類。”季宋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