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年的光陰帶來了另一種改變,短短一段路途就走了三十年。符陽夏能懂季宋臨的意思,那一瞬他感覺自己抖落了這三十年枯燥生涯中落在他身上的沙礫和塵土。“你有想過我會來這裏嗎?”符陽夏問,他覺得身上熱,拆掉武裝帶後把製服的紐扣解開了。季宋臨沒有抬頭,他專心致誌地削著花枝,他的手很大,又瘦,拿著小刀時卻異常靈巧。他默默地削了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想過。我覺得你會迴來的,其他人也許不會,但你一定會迴來的。”他說得沒錯,其他人確實一個也沒迴來,隻有符陽夏迴來了。來到他的夢中,來到他的現實世界裏。符陽夏沒去問他為什麽這麽想,也許他以後也不會去問,他想給自己保留一點懸念。季宋臨把削好的花放在一邊,問道:“你呢?你有想過我還活著嗎?”“我不知道,我不敢去想。當年我迴去之後就整夜整夜失眠,我去找過軍人失眠症診所,心理醫生也幫不了我。有時我睡下去,但睡不長,午夜的噩夢總是把我驚醒。我不敢去想你,一想起就讓人發瘋。醫生讓我在白日清醒的時候去疏導焦慮,但他不知道有些焦慮無論是糊塗還是清醒都疏導不了的。遙遠的過去,相隔了這多年......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山海可平,”季宋臨拿著花和剪子抬起頭,眯起眼睛看著縱橫交錯的田埂,“難平的是人心。”符陽夏脫掉了外套和腰帶,和剛才脫下來的大衣放在一起。他隻留了一件綠色的製式襯衫,領帶用銀色的夾子別住,他仔細地挽上了袖子。兩人一直無話,季宋臨拾掇著他的花,快修剪完了。季宋臨過了會兒問:“你是2018年被選為軍委副主席的嗎?”“是的。”“嗯。”季宋臨點點頭,看了符陽夏一眼,“那你實現年輕時的願望了。”符陽夏笑起來:“如果我沒爬上這個位置,那麽今天站在這裏的就不是我了。”季宋臨看著他,看他被風吹起的領帶和襯衫。現在的符陽夏依稀還有之前的影子,像是暗示與符號,表明他還沒有徹底地變成另一個人。季宋臨又問:“你今年多少歲了?”符陽夏算了算,迴答:“59了。是不是已經很老了?”“你看起來比真實年齡要年輕很多。”“你呢?”“我不知道。我在這兒度過了三年,但另一邊已經過去了十二年。”符陽夏默然了幾秒,說:“那就算3年,你也剛好59歲。”“我們終於一樣了。”季宋臨笑著迴答,眉尾和眼梢的褶皺劃著一道道痕跡。“我終於追上你的年齡了,用了整整32年。我用32年去追趕那9年的時間差,我好像跑贏了時光。”季宋臨低著頭,默不作聲。小桶裏的花隻剩下最後幾枝了,桌上堆了一疊修剪好的帶刺的花枝,季宋臨把紅月季和黃月季分開擺放。他沉默著思考,思考符陽夏的話。用32年去竭盡全力地追趕,最後終於追上了;一花圃的月季用一年的時間等待那一個日子,最後終於等到了。他恍惚驚覺歲月就這樣過去,無數人來到他身邊,陪他走過一段路,然後又離開。衰微隻及皮膚,他的靈魂好像還停留在32年前的某個時間段裏。符陽夏想去建在農場旁的兩層木板樓裏去看看,季宋臨放下手裏的活陪他進去,擦幹淨手後把符陽夏手裏的衣服接過去,專門找了衣架單獨掛起來,給他撫平衣服上的褶皺。軍委副主席的製服不能弄亂弄皺。屋子裏很寬敞,幹淨而涼爽,季宋臨去打開了窗戶,再給他開了一瓶啤酒。他讓符陽夏自己轉轉,然後出門去繼續擺弄桌上的花了。窗台上擺著幾個藍色的陶瓷碟子,裏頭放著曬幹的橘子花。符陽夏聞了聞,香味淡去了,但還能聞到。他環視這一層樓,西北角有架木頭打造的扶手梯,通往二樓,開放式的二樓圍了一圈欄杆。符陽夏聞到木頭的香味,他打量著放置在屋子中央的一張大方桌,上麵堆著不少紙,還有線縫的皮質封麵展覽冊。幾個空玻璃瓶和沒開封的易拉罐放在方桌側麵的圓形台子上,兩個寬簷帽疊放在旁邊。桌子上罩著酒紅色印花的桌布,下麵堆放著金屬箱,符陽夏一看就知道那是裝有武器彈藥的箱子。蓋著蓋子的木桶穩穩當當地駐紮在一排立櫃前麵,裏麵裝的是黍米。立櫃側方懸著一麵掛鏡,敞開的一排窗戶吸納進充足的光線,正好照在鏡子上。大方桌是季宋臨的工作台,除了堆起來的紙頭外,還留出了一大塊空地,擺著墨水池、各式各樣的尖頭筆和細毛筆、炭條、無色的化學試劑。一張未完工的畫擺在墊子上,符陽夏上前去看,才發現季宋臨畫的是狐狸的半邊臉,另一半還隻有鉛筆草稿。符陽夏認得出來,這就是代表狐魃門下的笑麵狐狸。季宋臨的桌上還有很多這樣的狐狸畫像,除此之外就是各種精細的彩色圖案,有點像印在撲克牌盒子上的那種插畫卡片。花像是要開出來,魚像是在笑。符陽夏翻看了一本專門收錄了笑麵狐狸畫像的冊子,看完後合上本子放了迴去。他站在桌子前徘徊,畫完的、沒畫完的,都像煙霧包圍著他。他走到東邊的牆壁前去,那上麵掛著十幾幅水彩肖像畫,符陽夏認不出來那是誰。肖像畫下麵打了一排櫃子,台麵上光禿禿的,隻有一個相框孤零零地擺在正中間。相框裏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符陽夏把那個相框拿起來,他注意到相框的邊是斷裂後又用膠水粘好的,粘得很細致,看不出什麽痕跡。裏頭框著一張褪了色的照片,拍的是一輛停在樹林前的坦克,炮管上漆著“surges”,意思是“風暴潮”。有個年輕的士兵坐在坦克的炮座上,帽子歪著,沒有看鏡頭,他側著臉在逗懷裏的小貓。小貓伸著爪子,想去抓士兵手裏的那朵白雛菊。符陽夏知道這個坐在坦克上逗貓的士兵就是自己。他知道是誰拍攝了這張照片,他沒想到季宋臨竟然把它洗了出來,還鑲在了相框裏。季宋臨紮好了花,排好長短和顏色後用繩子捆成一束,再用幹淨的舊報紙包起來。他紮好牛皮繩,繞著捆紮繩子的地方編了一圈麻花結。季宋臨抱著花看了看,在邊上插了幾株白色的雛菊。房子裏沒有人出來,符陽夏還在裏麵。季宋臨收拾好工具和桌子,擦幹淨靴子上的灰土,捧著花束推開了虛掩的門。屋子裏很安靜,夕照正在立櫃和掛鏡間來迴穿梭。符陽夏踩著樓梯往二樓走去,他沒有迴頭,似乎沒有意識到季宋臨進來了。他上了二樓,打開一扇門走了進去,然後把門關上。季宋臨看了眼一樓的擺設,一切都保持原樣。他看到了肖像畫下的那個相框,相框挪動了位置。季宋臨的目光在那上麵停留了一會兒,抱著花走上了樓梯。打開符陽夏關上的那扇門後,季宋臨剛走進去,立刻有條手臂勒住了他的脖子,半個身子壓上來,把季宋臨壓得一仄。季宋臨反手關上門,拉住勒著自己脖子的手臂轉身,順手把一大捧花放在旁邊的空櫃子上。他用了兩秒鍾就反客為主地箍住了偷襲他的人,轉了一圈後把人摔在床上,手伸到腰後去拔出了槍。符陽夏被壓著,季宋臨的槍口頂在他心髒跳動的地方。他們就這樣麵對麵對峙著,相隔不過十幾厘米,唿吸都是燙人的。符陽夏抬起手,按在季宋臨拿槍的那隻手上,扣緊了他,說:“你為什麽不朝我心口開槍?”季宋臨看著他,很久沒說話,但他的眼眶卻越來越紅。符陽夏看到他眼睛裏的自己越來越清晰,但一下又變化出許多個幻影。他知道那是淚水,季宋臨的眼睛裏蓄著淚水,卻沒落下一滴。“你為什麽非要這麽問?”季宋臨說。“是我把你推下火山口的。而你卻沒有提起過那件事。”“不是你推的,是唐霖幹的,我知道。”符陽夏眨了眨濕潤的眼睛,看向別處,把手背放在嘴唇上。他一直搖頭,然後看向季宋臨,說:“我沒有去阻止他們,我就這樣在旁邊站著......看著你掉下去,直到你被煙塵淹沒。我做了一個錯誤決定,才讓一切都走上了歧途。今天我是來認錯的,我來請求原諒,我希望能讓錯誤的軌道迴正,讓你把受到的傷害都還迴來。”他說後來就崩潰地落下淚來,他這個年紀、這個身份的人本不應該會有這樣的時刻,但符陽夏確實哭了。在胸腔中鬱積多年的愧疚和悲傷,都在這時袒露了出來。當初的愛,在多年後就化為了愧疚。符陽夏自己也無法辨別這到底是什麽情感,時間過去得太久了,久到日月皆斷、恩義俱絕。曾經該有的熱忱都拋卻了,隻餘下灰燼在歎息。季宋臨看著他,像在思考,或者在看另外的一個符陽夏。他的心髒再一次縮緊了,就像剛才在花圃裏聽到符陽夏在身後叫他時一樣。就算背對著他,季宋臨仍能立刻分辨出那是誰的聲音,如果是白逐站在他身後,說不定季宋臨還不能很好地判斷。符陽夏是最特殊的那一個,他代表了季宋臨最好的一段時光,那段時光裏有他參與。過了會兒後,季宋臨用左手蓋住符陽夏的雙眼,他不想看到那雙眼睛裏露出的感情。季宋臨感覺到手心是濕熱濕熱的,發燙。燒灼的疼痛感。他挪開了槍口,把槍丟在一邊,低頭在符陽夏耳邊說:“我不會朝你的心口開槍,但我也不會原諒你。”符陽夏默然。季宋臨給他擦幹了淚水,摸到他鬢邊的頭發時,他這才發現符陽夏的白發甚至比黑發都要多。衰老讓他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充滿激情,因為激情過後留下來的隻有遺憾。季宋臨在符陽夏襯衫的口袋裏看到一張滑出來的照片,他抽出來,捏著相片一角,凝視著畫麵上的人。那張1983年的合照,20歲符陽夏和29歲季宋臨。他曾在季給他的打印文件上看到過這張照片,但今天他真正把它拿在了手裏。時間躲在照片中的某一角,睜開了眼睛凝視看照片的人。1983年,一月。新下了雪,雪後初晴。“還記得這張照片嗎?”符陽夏在寂靜中問。季宋臨攥著照片,埋下頭靠在符陽夏肩上:“我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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