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讓季的胃裏有點熱,就像餓極了之後會產生的燒心的感覺。但酒精讓他好歹舒緩了一點緊繃的神經,讓他意識到自己處於哪裏,那些傷痛隻不過是迴憶。符衷按著季的手,他們十指交扣。符衷沒有打斷季,他隻是想讓季自己來決定要不要繼續說下去。符衷想著季剛才講的故事,那些話仿佛還留在空氣裏沒有散去,寂靜的氛圍中好像隻剩下了這個故事。符衷想到了非洲,想起了叢林和煙霧,夢境和現實交織在一起,一切都顯得十分虛無。片刻之後季繼續說了下去,這確實是個好故事:“唐霽剛離開了不久,盟軍駐點就遭到了襲擊,多半是肯尼亞當地的恐怖組織和武裝分子。他們包圍了盟軍駐地,進行猛烈地攻擊,要知道,當時那個駐點並不是大本營,裏麵隻不過有幾支小分隊,當然也包括狐狸窩中隊。遇襲後,我們立刻聯係了盟軍位於亞的斯亞貝巴和摩加迪沙的快速響應部隊支援。在請求空襲後,一名22歲的中尉報錯了坐標,飛機飛到正在拆彈的唐霽頭頂,扔下了炸彈。”緊接著他就沒有繼續說下去了,而是一直不停地喝酒,但符衷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麽事。季望著前方,眼裏什麽都沒有,隻有茫然。“然後......然後就砰的一聲。”季吞下酒,翻著手腕比劃了幾個手勢,“唐霽穿了防爆服,所幸沒死,隻是炸成重傷。而另一個同伴就沒那麽幸運了,他當場就被炸死,炸得粉碎,連一塊完整的骨頭都找不到了。該發生的就這樣發生了,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季的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就像他說的,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季把一瓶酒的最後一口喝完,拿著空瓶子,低下頭去撕掉瓶頸上的錫箔紙。“那是2019年早春,三月初發生的事。”季重複了一遍。符衷記住了這個時間。他專注地看著季,其實時間早就過去五分鍾了,但符衷一點都沒有催促的意思。他們離得很近,隻要側一下頭就能靠在對方的肩膀上。幾盞照明燈在頭頂晃晃地亮著,他們兩個正好置身於這樣明亮的光線下方。符衷看到了季的影像旁有淡淡的輻射紋,雖然相隔遙遠,他此時仍覺得很溫馨,他幾乎深信這輻射紋馬上就會消失,季會迴到他身邊來。季撕掉了銀色的錫箔紙,在手裏揉撚著,一邊直搖頭。他大概從來沒跟誰分享過這些故事,但一出口就覺得自己從未遠離戰場,逃得再快還是被時光留在了地獄裏。“對不起。”符衷說。季看著他:“為什麽突然說對不起?”符衷抿了抿嘴唇,迴答:“很抱歉讓你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季很淡地笑了笑,符衷注意到他眼眶周邊的紅暈已經退了。季搖搖頭,把空酒瓶放在一邊,說:“沒事,都已經過去了。況且我本來就想講講這個故事,反恐戰爭結束了,我經曆了那麽多,卻從來沒跟人傾訴過。”“我是第一個嗎?”“不是。”季誠實地迴答,“你是第二個。第一個是我父親,季宋臨。我跟他講了講在剛果雨林裏的戰鬥,就那麽一次。”符衷笑起來,季的話讓他再次受到了鼓舞。符衷垂首想了想,然後說:“我曾在夢中見到了叢林,還有紫色的煙霧。是剛果的雨林,我很確定。我想我大概是夢到你的過去了。”“紫色的煙霧,你倒是說得分毫不差。你為什麽會夢到我的過去?你從來沒去過非洲,也沒去過剛果,更不知道那時的煙霧是紫色的。我之前從未跟你講過這些事。”“做這個夢的那天晚上出現了怪象,據說是白晝般的光芒覆蓋了北半球,而且時間也多出了一個半小時。也許是時空重疊了,你丟失的過去恰好迴到了我的夢裏。”季看著他,就像在聽一個真實的神話,他在符衷身上看到了神跡顯現。季沉思了許久,他這才明白過來之前的某次時間錯亂事件到底是怎麽迴事。缺少的時間都被填補到了46億年後去,時間的彎曲造成了空間的折疊,剛好反映在了符衷的睡夢裏。季不知道這叫什麽,這已經不叫巧合而叫天意了。夢裏的東西也不全都是虛假的。“我丟失的過去都迴到了你的夢裏。”季說,“老天爺也想讓我和你在一起,你究竟用了什麽手段才讓時間和空間都在不遺餘力地證明我們兩個天生一對?”符衷笑著說:“不是我用了手段,有些東西本來就應該被證明,免得我們當中總有人遲疑不前。我們本就是天生一對,不管隔得有多遠,總能互相唿應。”季默然了一會兒,然後伸出手指點了點符衷的胸:“你在內涵我。”符衷沒有說話。季的手指放在符衷胸前的襯衫上,慢慢地磨著手指,從衣領滑到領帶夾,再繞著西裝的領邊畫圈,雖然他並不能感受到符衷胸肌的輪廓。季最喜歡的就是符衷的胸,他做//愛的時候最喜歡咬那個地方,有時候做得激烈一點,符衷的胸上全是牙印。“小心點兒,這裏有攝像頭,說不定現在正有調查科的小尾巴在監視我們。”“那就說是‘迴溯計劃’的指揮官欲潛//規//則某督察官。”他們都笑起來。季放開了手,踩了踩鞋跟,說:“其實我確實有點遲疑,因為我要考慮很多。一想到未來可能遇到的困難,我就有點遲疑。”“今天我們不想未來,寶貝,這是你說的,今天我們不想未來。”“哦,那完全不考慮未來的話,我現在一點都不會遲疑了,我會立刻決定與你結婚,說不定就在這兒把該辦的就給辦了。”符衷看著他,他們的視線在空中相撞,似乎有火花轉瞬即逝。他們相視而笑,有些真心話就是在玩笑中說出來的。季把錫箔紙撚成一團一團的小顆粒,拿在手裏拋來拋去。季又去拿了一瓶酒,符衷也沒攔他,符衷不會怎麽阻攔他想做的事。季把那個空酒瓶挪到一邊,放在台子上,然後把酒瓶蓋丟進垃圾桶。符衷想起了一個問題,問道:“唐霽以前跟你是戰友,他後來為什麽要追殺你呢?”“那就是他從烏幹達盟軍醫院迴來之後的事了。”季喝了一小口啤酒,想著自己剛才講的那個故事,“他迴來之後就認為是我故意報錯了坐標,才讓他被炸的。”“那個22歲的年輕中尉?”“不是我。那時候雖然我也是中尉,但我都25歲了。我知道是誰報錯了坐標,但唐霽不知道。我不知道他那一年裏聽到了什麽,我隻知道他迴來後一直都認為是我蓄意加害他。”符衷點著鞋尖,說:“那個年輕中尉有沒有被追責?”季搖頭,他看著前麵的事物,一口一口地喝酒:“那種地方怎麽追責,況且也沒人會在意幾顆炸彈有沒有打準地方。我到上麵去要過說法,但最後都不了了之。我的那個可憐的戰友,就這樣因為一個小小的失誤被炸死了。他死了。我去過出事的地方,沒有找到完整的屍體,隻看到稀碎的斷肢和肉塊,還有血。很多血,到處都是火海,到處都是黑暗。”他的話換來了寂靜,符衷聽了直搖頭,季隻是緊鎖著長眉,眯起眼睛迴想當時的情景。“所以唐霽在剛果河大突襲中謀殺你的原因就是這個嗎?就是因為他認為你故意報錯坐標想要害他?”季聳聳肩:“也許吧,誰知道呢,我又不是他。而且在狐狸窩中隊裏的時候他就是一個獨行俠,技術好,膽子大,不聽指揮。可能他早就看不慣我了,隻不過找了個借口想殺我而已。”季知道自己什麽都沒說明白,不過他也希望符衷不要聽得太明白。季放下酒瓶,他的嘴唇被酒液潤濕了,看起來有了點新鮮的生氣。他衝符衷笑了一下,說道:“你知道那個被炸死的人是誰嗎?”符衷想了想:“你是說那個連屍體都找不到的同伴嗎?我不知道。他是誰呢?”季一邊喝酒一邊笑,但不是愉悅的笑。他的目光長長地拉伸著,似乎能穿透時空的障礙看到從前的景象。他說:“他就是李重岩的兒子。”符衷的眼球震顫了一下,他猛地揪緊了手指,死死扣著桌板邊沿。他腦中一下子湧上來很多信息,很多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在這句話被說出來的時候迎刃而解了。隻要肯等待,所有的事情都會被解決。隻要耐心地等上75年,哈雷彗星就會來繞一下。符衷扭頭看著季,想說些什麽,但季先說了:“所以李重岩恨我,而你也應該明白這是為什麽。”“他也和唐霽一樣認為是你造成了這樣的悲劇。”符衷說,他用的是肯定的陳述句。季點點頭,認可了符衷的想法。他晃著酒瓶,但沒喝:“我還因此上過軍事法庭,不過後來罪名都被推翻了。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知道有人在針對我,至於到底是誰,那就是另外一迴事兒了。”說完他把酒瓶遞到嘴邊,但是唿出一口氣後又放下了。季想起了爆炸過後的廢墟,想起了東非大裂穀,想起了三月。黑暗、血水、屍塊、烈火和煙霧,就是季對戰爭的全部印象。“從某種意義上說唐霽是被指使的,在你看不到唐霽的地方肯定發生了很多事,一年時間足以改變一個事實了。李重岩應該也是被人誤導的,他遠在北京,他根本不知道非洲的情況,而且失子之痛也會讓他變得衝動。不過就算如此,他們也不能被原諒,所有傷害過你的人都該反過來給以致命一擊。”符衷說。季抬手抹了抹頭發,伸開手臂向後撐著,問:“齊明利還告訴了你什麽?”符衷撐起眉毛,迴答:“他還說自己以前為唐家做過事,改造唐霽的事就是在那時做的。”“唐家?是指唐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