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艙在港口分解後分別運往各個分區,魏山華迴到駕駛艙裏把旗子收好,然後順手插進鐵筒裏。他跟船長和大副打了招唿,戴上內裏縫著皮毛的船員帽,跟在三三兩兩的年輕水手後麵走下舷梯。當他的皮靴踏在碼頭上時,頭頂忽然傳來飛機的轟鳴,緊接著新奧爾鬆大燈塔上方就出現了飛機航照燈。一架運-20迅速降落在燈塔機場,沿著跑道急速滑行,魏山華看到飛機尾翼上的國旗標誌。符衷從運-20上下來後直接走入連接著黃河站內部的通道,與他一同前來的還有科考隊、醫療隊以及數量不小的海軍陸戰隊,這批新來的海軍陸戰隊隊員將入駐黃河站軍事基地。符衷去站內交接了文件,蓋好章再經過體檢後,他就提著自己的箱子走到無線電基站旁的轉運中心去等候。他一路上都很順利,他手裏拿的那些文件給他開辟了一條通衢大道,沒有人會來為難他,他現在隻要等著車子過來把他載去位於峽灣的空軍宿舍區就萬事大吉了。符衷在轉運中心的大廳裏看了會兒外麵的雪,他唿出一口氣,遠方的海水黑得透藍,薄霧使得刀削斧劈般的懸崖和山峰模糊不清。他站了會兒後打算去找個座位放箱子,看到有個男孩朝他走過來,穿著製服,領口那裏還整整齊齊打著領結,像插畫上的紳士裝扮。男孩走到符衷麵前,禮貌地鞠躬後抬手比劃了幾個手勢,意思是問符衷要不要喝點什麽。原來他是個啞巴,符衷的目光落在男孩胸前的一塊小牌子上,上麵寫著“北京市兒童福利院”。符衷放下整理袖口的手,點點頭。男孩把手裏的一本冊子翻開來遞給他看,符衷低頭看了看上麵的各種食物和飲品,問:“你有什麽推薦的嗎?你覺得哪個味道最好?”男孩露出笑,很快地翻過幾頁,在“馬紮格蘭咖啡”和“意大利馬羅奇諾濃漿可可”兩樣東西上點了點,然後指了指自己,再翹起一根大拇指。符衷能懂男孩的意思,他笑起來,又問:“你覺得最難喝的又是什麽呢?我得小心點,不然會踩雷。”男孩的手指點在了“鮮草莓拌酸奶”上。“那就要一杯意大利馬羅奇諾濃漿可可,和一杯鮮草莓拌酸奶。”符衷念出兩樣商品的全名。穿製服的男孩收好冊子,比了幾下手勢說他兩分鍾後就迴來。男孩很快地跑走了,他看起來很高興,大概是他做到了符衷這一單生意。符衷沒有摘手套,他側過身子從掛在等候座椅旁邊的架子上抽出一本薄薄的宣傳冊,封麵上就寫著“北京市兒童福利院”的字樣。他翻看了一下冊子,大概知道了這個男孩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福利院每年都要派一些年齡到了但又沒有被領養的健康孩子去各種特定職業單位做義工。符衷把那本冊子收進了手提箱裏。魏山華在轉運中心和符衷碰麵了,他們碰了碰拳頭,又握了一個手。魏山華摘掉頭上的帽子,隨便弄了兩下他棕黃色的頭發,說:“沒想到你還能搞到‘拉姆達’號的船員證,謝謝你。‘拉姆達’號還真不賴,他們的船長是個快活的人。”“‘拉姆達’隸屬中國船舶集團,正好要運物資到北極來,所以我當然能在上麵給你弄到一官半職。你在渤海灣登船的對吧?”“當然,停靠的還是軍艦港口,我有幸見識到了激烈的軍事演習。不過我很久沒開過飛機了,我連阿帕奇的駕駛杆都沒摸過,我想念開飛機的感覺。”符衷撐起眉毛,低頭摩挲著手背,不緊不慢地把那些褶皺撫平,說:“再過幾天你就結束休假了,你馬上就能迴到執行部去,到時候你開什麽飛機都不會有人管你了。”魏山華笑了笑,手上轉著那個帽子:“你是坐著運-20過來的?你現在被收編進部隊裏嗎?”“也就開開運輸機,運氣好的時候能在戰區發射幾枚導彈,算不上作戰部隊。”符衷伸出左手,脫掉手套,露出他手心裏綁著的繃帶,“身上有傷是不能上天的,要等傷好了我才能上崗當飛行員。我另一邊還掛著時間局的牌子,但用的身份是假的,我不能讓北京那邊的人知道我現在在北極。”“我們得快點與‘迴溯計劃’的任務組取得聯係。”魏山華摸著下巴說。“我已經迫不及待了。”符衷邊說著邊戴迴手套,提起箱子往大廳外麵走去,他知道男孩領飲料的地方就在右轉五十米處。他走過去的時候男孩剛好從胖乎乎的老板手裏接過紙袋子,看到符衷走過來時愣了一下,然後笑著把袋子遞給他。男孩的製服依舊挺挺的,領結也沒有歪,看起來神氣活現。符衷把紙袋接過來,看了看裏麵那杯熱氣騰騰的濃漿可可,他一下子就聞到了濃鬱的香味。“這杯可可是我買給他的。”符衷對店裏的老板說,一邊把可可遞還給了男孩,然後從錢包裏拿出紙幣付錢,“也不用找零了。”他喝了一口酸奶,朝男孩露出笑意。符衷並攏雙指,抬起手肘,然後滑動手臂,對著男孩比劃了一個手勢。等符衷走遠後,男孩扭頭問飲料店的老板那個手勢是什麽意思。老板笑了笑,蓬鬆的胡子抖動了一下。他同樣比出手指,下蹲屈身,做了一個標準的起飛手勢。“這是航空母艦上的彈射指揮官在示意戰鬥機升空時會做的動作。”老板說,他撐著櫃台,低頭溫和地看著男孩,“意思是一切就緒,可以起飛。”第219章 達觀隨寓位於峽灣的空軍宿舍區讓符衷有了點奇異的感覺,他在依靠著峭壁而修建的建築上找到了一種力量感。他乘坐一輛小巴士沿著黑色的柏油路曲曲折折地往峽灣深處前進,與他同行的還有十幾名各形各色各種職業的技術人員,他們在沿途的站點就陸續下車了。開車的是個穿橘色衣服的黃河站工作人員,他頭上的帽子還標著“黃河站氣象台”的圖案,看樣子他來跑這趟車並不是自願的。到空軍宿舍區的時候車上隻剩下符衷一個人了,魏山華沒跟他一起來,魏山華得要待在港口那邊工作。司機把巴士開進宿舍區下邊修建的一座小停車場,專門有人為這輛車鏟掉了地麵上的積雪,站在車燈前朝司機比完手勢後就離開了。符衷提著箱子下車去,他聽到忽遠忽近的濤聲,陰鬱的海水在黑色的冰川遺跡下方發出沉穩的低音,仿佛獵人在出獵前唱著“當寒風吹開了我的家門”。符衷發現司機也跟著他下車了,他急匆匆地從宿舍區旁邊的露天金屬梯子爬上去,站在屋頂的平台上擺弄一架類似信號收發器的東西。符衷站在空曠的停車場裏稍微環顧了一下四周,判斷出這裏曾是一處森林蔽日的好地方。從峽灣出口的一小片海灣望去,廣闊的格陵蘭海上臥著許多靜謐的島嶼。符衷唿吸幾口冰冷沁涼的空氣,這空氣令他頭腦清醒。他走進宿舍區的登記口,值班的人將通行證遞給他,說:“歡迎來到中國北極黃河站。”上樓的梯子緊挨著發電機組,裏麵的六台發電機給宿舍區提供了充足的電力。此時隻有一台機器在工作,符衷沒有聽到刺耳的噪音。他沿著樓梯走上去,聽見遠處傳來冰川奔騰的響聲。符衷踩著地板上,覺得這幢建築穩重、紮實,即使是地震來臨,它也不會塌掉半分。他的房間在五樓靠北的地方,符衷用卡刷開門禁,進去之後按亮燈光,他聞到山核桃木散發的清香。符衷關上門,摘掉圍巾掛在進門處的鐵架子上。他拉開木櫃照了照鏡子,長途跋涉讓他看起來有些疲憊,臉頰和鼻尖都被凍成了粉紅色。符衷搓了搓臉讓自己暖和起來,再理好頭發。一套宿舍裏有兩間房,外邊是書房和盥洗區域,一扇隔門後就是臥室。靠近陽台移門的地方打了一層矮木櫃,上麵鋪著毯子,有一個灰藍色的小桌。符衷沒急著去開行李箱,他推開移門走到外麵去。空落落的陽台很幹淨,用落地窗圍起來,欄杆的木材用的是山毛櫸和橡樹。符衷撐著欄杆在陽台上站了一會兒,他這個位置的視角很好,仿佛整個斯瓦爾巴群島的景色都在他麵前展開。向下能看到白雪皚皚的樹林,一縷縷煙霧從山間嫋嫋升起。符衷還在黑黝黝的鬆林中看到有橘黃色的火焰,大概是有人在燒枯枝,或者是用火把當信號燈。符衷把視線從火焰上挪開,筆直地越過一道障壁似的細長懸崖後,他看到了一望無際的海麵,以及倒映在海中的模模糊糊的島嶼輪廓。他忽然有了在這個地方修一幢房子住下來的想法。符衷捕捉到了這個一閃即逝的想法,把它放在腦中反複思量。他抬頭看了看漆黑的天幕,如果不是這黑暗,他現在大概能看到海水呈現一片霧蒙蒙的藍綠色,靠近懸崖的地方又泛著濃豔的青銅色,耐寒的地衣和極地柳樹覆蓋在粗糙的石灘上,美麗的真菌則像貝殼那樣裝飾著長有山茱萸的樹樁。他想和季一塊兒住在這樣的房子裏,每天早晨都在三趾鷗的叫聲中醒來,淡淡的陽光像金色的塵埃那樣灑向他們的窗欞。遠遠地傳來海浪的低吟,山中的黑樺木披上鮮明美麗的色彩,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氣。而他們就在這些自然的饋贈中接吻,再挑一個陽光明媚的好時候,一起去采沼澤石竹。符衷規劃著未來,就像他在紙上規劃土地一樣,他把邊邊角角都打理整齊。灰藍色小桌上放著一張紙,符衷坐在鋪有毯子的矮櫃上看紙上的內容。這是他的工作安排表,應該是一早就放在這裏的。表上寫著他一周後要運一趟物資去北極點的時間局基地,這是他要飛的第一趟運輸。自從北極貨運船“艾布希隆”號出事之後,北極的物資都要從斯瓦爾巴島空運過去了。符衷煩躁地抓了一把頭發,不是因為從飛戰鬥機轉為了飛運輸機讓他很不適,而是因為他至少還要等一周才能和季通上話,這令他焦慮不已。長時間的等待讓他越來越惶恐,盡管在他得知的消息中,“迴溯計劃”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在順利進行。符衷不知道自己在漫長的等待中得到了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因為時間流逝又失去了什麽。沒有親自和季說上話,沒有切身實地地聽到他的聲音,符衷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他把安排表放迴去,打開箱子後從裏麵拿出筆記本,翻開第一頁裏夾著一張相片,就是高衍文給他的九張相片的其中之一,是季的單人照。他穿著作戰服坐在海灘上,手臂環著膝蓋,麵朝鏡頭在笑。符衷特意帶上了這張相片,他覺得這一定會給他帶來好運。照片上的季笑得很真實,眼尾有堆疊起來的褶子,讓他看起來有萬種風情。符衷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他遇上了真實的季,或者說,季隻有在他麵前才展露過真實的一麵。周圍的所有事物都可能是虛假的,但季是真實存在的。他收拾好宿舍後去了趟醫療中心,醫生給他換了身上的藥。符衷看了看傷口,已經快結痂完全了。醫生叫他三天後來做手術,把那些疤痕和損傷的肌肉組織都補好,這樣他就能像以前一樣完整無瑕地坐上駕駛座縱橫天空了。他去食堂裏吃了點飯,獨自解決了一份煎牛排、對蝦和西蘭花。他現在吃飯睡覺出行都是一個人,像個獨行俠,符衷想和季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出行。夾著照片的筆記本被符衷用來寫日記,之前寫行軍日誌本的時候他從來沒有這麽認真過。符衷寫的日記多半是書信體,每一篇的開頭都是“親愛的季”。他給季寫信,在信中記錄他每天的生活和見聞。符衷能寫漂亮的字,每篇日記都能看到修修補補的痕跡,他還喜歡在邊角的地方畫點小東西。對於這些信他並沒有想好該怎樣才能寄到46億年前去,符衷隻是想先這樣做著,等想到辦法了再把這些信裝進信封裏一起送過去。當符衷坐在宿舍的書桌前用文字描繪窗外的景色的時候,他覺得這大概就是寫情書的感覺了。符衷在信中寫道:“我想和你住在海邊的房子裏,大海能讓我們變得開闊,能容下所有的悲傷和遺憾。春天去森林裏找紅色的榿木果,夏天背著衝浪板去海上衝浪,秋天把花園裏的柵欄修補好,冬天在房子裏燒火爐。40歲的時候因為工作壓力而爭吵,50歲的時候在社交軟件上秀恩愛,60歲的時候一起看哈雷彗星從天空劃過,70歲的時候叫攝影師來給我們拍合照。”他把紙翻過去,在背麵用水筆畫上了衝浪板和花園柵欄,紅色的榿木果像是小魔鬼的眼睛。畫完這些後,他聽到大海在轟鳴。小七是跟著他乘一輛飛機過來的,小七也領到了一張通行證和其他所有許可證明。符衷和小七住一間宿舍,他在書桌旁邊的空地上給小七搭了一個暖和的窩。跟其他的軍犬比起來,小七算是很幸福的那一個了。符衷用手機給小七拍了幾張照,他手機裏有關小七的生活照漸漸多了起來,符衷決定以後都拿去給季看,季一定會喜歡這隻聰明威武的大狗的。三天後,符衷牽著小七一起去醫療中心,他要做手術。那時候他手上的傷口已經好了,由於被鋼筋整個刺穿了,結痂之後也留下了一個孔洞。符衷不想讓人看見自己手上的洞,他一直包著繃帶或者戴手套。醫生讓他把上衣脫光後躺進艙裏,符衷看了看那台儀器,他覺得有點眼熟。手術持續了三小時,符衷躺在艙裏做了一個夢。醒來後醫生坐在旁邊對他說:“又不是把你身上的肉挖了,你哭什麽?”符衷沒懂他在說什麽,坐起身後才發覺自己臉上是濕的,一路濕到發鬢和耳垂。他看了看手和腹部,拇指那麽大的孔洞已經消失了,皮肉完整如新,疤痕也無影無蹤了。除了微微有點疼痛,其餘都很好。符衷捂住臉,擦掉打濕發鬢的淚水,問醫生:“我一直在哭嗎?”“那倒不是,本來還好好的,到了後麵就開始流眼淚。”醫生在一邊的電腦上寫說明,“你是做夢了,還是想家了?我看你才剛來這裏不久。”符衷忘了自己做了一個什麽夢,多半是因為麻醉劑裏的藥物影響到了自己的神經,才會讓他產生夢境。他覺得自己要麽夢見了童年,要麽夢見了死去的媽媽,要麽夢見了季,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有催人淚下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