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你們拍張照吧。”有人說,他舉起了相機,鏡頭對準符衷和季,“他一會兒就要離開了。”誰要離開了?他要去哪裏?符衷在腦子裏想,他笑著和季站在一起。星星在雲中閃爍,大海上漸漸灑滿了碎片似的光芒,濤聲從薄霧中傳來。環繞著海岸線的細軟沙灘旁,聳立著連綿不斷的山脈,蔥綠的椴樹、筆直的白楊、枝葉葳蕤的榛樹連成絲絨般柔滑的一片。大氣在海水和天空的映照下,氤氳出蔚藍的色彩。很多人的臉浮現出來,父親、母親、大學的老師、魏山華、陳巍、顧州......最後還有季。天上的雲被照亮了一半,沒照亮的還是墨水一樣黑糊糊的一團。那些人的麵孔就從這墨水中顯現,然後像被浸濕的宣紙那樣,皺縮、扭曲、粉碎,陷入永恆的虛無之中,那扭曲的墨水痕跡化作了浩瀚的銀河。符衷夢見了大海。還有山。他沒有感到失望,他在夢裏無比寧靜而安詳。他一直牽著季的手,他們在晨光熹微中接吻,星星遲遲不願意落下。“醒醒!醒了就起來,聽見沒有?”有人在拍符衷的手,符衷手指一顫,眼皮動了動,緊接著光線湧入他的視野中。他眨了兩下眼睛,睫毛廓清了他的眼部輪廓。他看到肖卓銘站在旁邊,背著光,看不清她的臉,隻有一個抬著手比劃的模糊影子。這就對了,符衷想,這才是現實,我終於夢醒了。“清醒了嗎?老天,你都睡了30個小時了,我還以為你死了。”肖卓銘的影子晃了晃,往旁邊站開一點,光線更加刺眼了。符衷抬起手,遮在眼睛上,他的手腳有些發軟,應該是睡得太久了。符衷稍微撐起一點身子,靠在軟枕上,盯著肖卓銘,肖卓銘同樣審視著他。“清醒了嗎?”肖卓銘又問了一遍。這時候符衷才注意到自己躺在空房間裏,淺灰色的牆壁上沒有任何裝飾物,隻有一扇關著的門。床頭有一個櫃子,裏頭也是空的,這地方看起來就像禁閉室。符衷等著身體恢複力氣,他閉上眼睛想了想,讓心跳減緩,說:“清醒了。”“你現在在‘空中一號’的某間臨時休息室裏,你做完手術後就躺了30小時51分鍾。先轉轉你的腦子,花點功夫去想想你該做的事。想起來了嗎?”符衷的心髒一直在抽疼,相比於之前記憶缺失的時候,他此時疼得更加厲害了。他的眼眶又紅了,點點頭,帶著鼻音說:“想起來了。”肖卓銘從他發紅的眼尾就知道他現在恢複正常了,她感覺輕鬆了點,以後可以心無旁騖地投入到“毒血”計劃的研究工作中去。肖卓銘什麽都沒問,她把一個袋子交給符衷,說:“高衍文叫我轉交給你一些東西。高衍文還記得吧?”符衷點了一下頭,伸手把袋子接過去,沒有立即打開。肖卓銘接了一個電話,給符衷留下幾瓶藥後就離開了。符衷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活動了一下手腕,發現左手還綁著繃帶,那種放射狀的疼痛立刻襲擊了他。符衷掀開被子,把腿放下去,坐在床邊拆開了高衍文給他的袋子。裏麵裝著幾張相片。符衷把那些相片取出來,放在腿上翻看。照片是在海灘上拍攝的,就是夢裏的那片海灘。符衷知道海灘在哪裏,因為他至少也是經曆過“迴溯計劃”的人,那片海灘就在水鏡裏。符衷記得那個早上,他跑完20公裏迴來後,和季坐在海灘上休息。給他們拍照的是高衍文和邵哲升,符衷也記得很清楚。他現在已經記起全部的過去了,當他照片中的季時,他能理解關於季的一切,包括他這個人。真心相愛的人,無論離得多麽遙遠,不管是空間還是時間,他們仍能在這樣或者那樣的巧合裏,理解對方的意思。不管他們當中誰的想法有多麽深邃、多麽隱晦、多麽轉瞬即逝,隻要稍加思考,就能完全領會其中的意義。就算是站在愛情的懸崖旁邊,符衷也能懂得季的意思。季的麵影好像是幾百萬年前的事,然而看到他的一瞬間,卻又覺得自己隻是在俄語課上打了一個盹,醒來時,僅僅過去了五分鍾而已。他想給季打電話,他想聽到他的聲音,來填補這七日裏的空白。符衷把那些照片裝迴袋子,小心地放在外套衣兜裏,然後開門出去。那時候他覺得濁氣已經從自己身體裏流失幹淨,那些徘徊不前和猶豫,都在此刻被殺死。他終於能直起脊背、挺起胸膛,去告訴季“我愛你”。“你現在還在‘迴溯計劃’的隊伍裏對吧?”符衷問肖卓銘。肖卓銘捧著文件夾,抬起頭,停頓了一會兒才迴答:“是啊。”符衷看了眼實驗室,說:“那我能不能借你的權限去做點事情?就隻是一點小事情,打個電話。”“噢,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要幹什麽了。”肖卓銘點頭,她揚起眉毛,像是在做一個決定,“你恐怕很早就這麽打算了吧?”“確實,在你把格納德公司簽署的許可證遞給我的那天,我就這樣打算了。”肖卓銘踩了踩鞋尖,放下手裏的東西,去背包裏找出一張卡,在手指上轉了一圈:“正好我打算去跟朱通個話,我迴來這麽久還沒跟他們聯係過呢。”符衷笑了笑。總連機讓肖卓銘得以聽到朱的問候,他們說了一些關於“毒血”計劃的事情,肖卓銘看了符衷一眼,問:“聽著,朱,我現在要跟指揮官講話。”符衷聽到“指揮官”後手指猛地攥緊了衣袖,他口幹舌燥起來,仿佛全身一股一股滾燙的熱血都倒流迴心髒裏。他清晰地聽見心髒在劇烈跳動。“你要跟指揮官講話與我有什麽關係?你直接打到他那裏去就行了。”朱迴答。“我權限不夠。”肖卓銘說,“你轉接一下隻需要幾秒鍾,轉接完了你可以繼續去看著顯微鏡,這不會耽誤你什麽事。搞快點。”朱沉默了一會兒,符衷的喉嚨愈發幹燥了,他緊張起來。過了會兒朱才說:“指揮官不在,他出海巡航去了。我給你轉接,如果他現在正在開火作戰的話,你就得過幾天再打一次了。”肖卓銘看著符衷。符衷咬著嘴唇。肖卓銘聽到等待音出現後,把耳機摘下來遞給符衷。“聽我的好嗎?不要緊張。他現在正乘著潛艇在海底巡航,說明他一切都很好。我想指揮官如果能聽見你的聲音,他一定會很高興的。”肖卓銘說,她提醒了符衷注意通話時長,然後離開了房間,磁門自動關上了。*黑黝黝的深海裏,發光生物成群地活動。潛艇上的探照燈隨著水流一沉一浮,沿著既定的航線平穩行駛,那光線像被水帶走了似的,一圈一圈放大,形成漩渦一般的圖案。深海中沒有一絲光線,就算海底就在腳下,人眼也看不見任何東西。季剛結束一輪望,他在構象儀前站了十多個小時,他必須得時刻緊盯著屏幕上任何一個一閃即逝的微小變化。他雙眼發酸,眨一下就疼得厲害,耳邊隻有潛艇內部機器的嗡響。置身於深海讓人覺得遠離了地球,水底茫茫的黑暗比太空還要孤獨,也更加恐怖。“我們越來越接近了目的地了,地圖上顯示我們已經進入了中心波動區域。”季宋臨指著屏幕說,“這裏緊鄰著一條海溝。”季看到屏幕上的紅色區域在閃動,代表潛艇的白色小點正緩緩向中心逼近,在他們的西北方、正東方分別有巡航潛艇活動。他取下旁邊的話筒,說:“監測台報告情況。”“監測台報告,中士班笛。水底洋流活動正常,地殼正常。未檢測到異常電子信號,收發器工作穩定,仍與‘老狐狸’號保持聯係。”“收到。”季覺得自己該休息一下了,他摘掉眼鏡,低下頭揉了揉眼睛。季戴上帽子後離開了指揮艙,去艇員休息室裏找了一個空位坐下。他把頭靠在壁板上,輕微的震動讓他不太舒服,但他並沒有把頭挪開。他太累了,緊繃的神經隻有在這時才能稍微放鬆,但也隻是暫時的,過會兒他就要迴去繼續望了。有個執行員找到他,抬手敬了一個禮,然後把用牛皮紙裝好的文件遞給他:“社會捐贈名單。從坐標儀上傳過來的,隻打印了目前公布的一部分。”季把文件抽出來,他翻過封麵,就在首頁的前麵幾個人名中看到了符衷的名字。季想要反動冊頁的手指頓住了,他伸出五指去撫摸那個名字,像是在撫摸誰的臉龐。他的心跳隨著這個名字的出現重新煥發出活力,他覺得自己隻有在這時才是真正活著的。他露出笑意,上了這艘潛艇後他還沒怎麽笑過,壓力把他逼得不苟言笑、忍苦耐愁。周圍的空氣像是輕盈起來,漂浮著,把自己溫柔地包裹住。“我知道了。文件送去海底基地保存,不要損壞。”季過了會兒才把檔案袋交還迴去,執行員看到他的眼睛裏露出柔和的目光,像是一塊堅冰,在這時被春日的暖陽曬化了。潛艇調成了全透明模式,季靠在硬梆梆的牆壁上,偏過頭,看著那些發光生物成群地從潛艇旁遊過。他的心柔軟起來,聯想到了星空,還有螢火蟲。這黑暗讓他想起了空洞,想到了自己從哪裏來。季把帽子放在旁邊,覺得有點困,閉上了眼睛。我知道自己從哪裏來,這是他腦子裏最後的念頭,我從黑暗中來。他沉入夢中。不知過了多久,耳機裏忽然傳來外源通話提示音,季猛地驚醒,他以為是啟動了緊急狀態:“‘貝洛伯格’號收到,請報告情況。”還沒等對麵迴答,季已經拿起旁邊的帽子準備出去。他拿起傳唿機看了一眼,卻發現不是其他潛艇或者“老狐狸”號的內部通訊碼,而是46億年後的太空來電。他立在了原地。耳機中沒有聲音,他抬手按住。身體裏冷得像北極的海冰,胸腔裏卻有一團燠熱的火焰,爆炸似的猛烈轟擊著渾身血管,直攪得他肺腑俱裂、冰消瓦解。季在那時想到了無數可能,他不知道接下來麵臨的會是什麽。他曾經不敢想的未來,也許就在此刻降臨到了他的頭上。敞開的花園,每一塊磚都可能是特洛伊的城牆,海洋幹涸隆起、太陽膨脹爆炸、銀河湮滅崩塌,一瞬間就是一億年。“請報告情況。”季重複了一遍,他極為克製地讓自己聽起來不那麽刻意,他假裝不在意,但他知道這隻不過是掩耳盜鈴的愚蠢行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