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用的是“我們”,而不是“我”。符衷不知道要說什麽,他隻覺得這個事情確實非常惡劣,他也為三疊感到痛心和憤怒,但也隻是暫時的。於是兩個人都陷入略顯尷尬的沉默中,但符衷知道對麵沒有掛,他一直敲著筆頭。最後他決定再問點什麽:什麽樣的係統對黑客來說比較難侵入呢?對麵迴得有點慢:壁壘過分強大嚴密的係統,比如星河;使用超新、未對外公開加密程序的係統,比如莫洛斯的中央控製和存儲係統;已廢棄但是並未銷毀數據庫的係統,這是少數。符衷沒迴話,對麵問:你說的是哪一種?符衷把“卡爾伯”打上去,但停頓了一會兒又刪除了:不知道。哦。那你說個屁。你把名稱改了吧,改成4。為什麽?以前明明是我排老二,後來被擠下去了而已。二炮死了。沒有迴複。符衷扣緊了手,低頭靠在手背上,像是在打盹,事實上他確實有點困了。他想到了顧州,還想起了顧州那間在小巷子裏的作坊,裏麵擺滿了雕刻金屬的工具。不管他是總裁兒子還是雕刻家,不管他是和平大使的情人還是因公殉職的監獄長,不論他是哪一種身份,對符衷來說,他隻是一個普通的遊戲隊友,在某些方麵稱得上是個“好朋友”的人。不過這個好朋友已經不在了。除了偶遇五爺,符衷沒有聯係過昔日的朋友,每當他相聯係的時候,卻發現不知道該找誰。二炮死了,三疊陷入槍擊案,四娘在美國,五爺要去北極,六弟林城現在生死未卜,陳巍是九兒,他現在在岡仁波齊的某個地方。似乎隻剩下老大、八胖和自己了,符衷在心裏數了數,而後又覺得也許隻剩下自己了。符衷知道電腦另一頭坐著四娘,她叫嶽俊祁,在符衷電腦上就是“二號聯係人”。符衷常常借助她的方便做一些網上衝浪的事情,多半是查閱一些不對外公開的資料,比如自己父親的檔案。家裏的寂靜像一種孤獨的情緒,在與自己產生共鳴,空氣仿佛在嗡嗡作響,如同一萬隻野蜂在飛舞。符衷抬起頭,看到對話框頂上的“2”變成了“4”。他知道對話該結束了。電腦又黑屏了幾秒鍾,然後下麵的指示燈熄滅了。符衷看到屏幕背景彈迴去,過去的四個多小時就像一場夢。他覺得自己這些天過的生活就是一場夢,徘徊不定、悵然若失,他等著夢醒。符衷把筆記本翻到前麵去,看到那些不屬於自己的筆跡,卻又像與誰在交談,而那個人就坐在這張胡桃木桌對麵。符衷用手指撫摸“季”兩個字,似乎在撫摸愛人的臉龐,那些時光中揚起的沙塵,也在此時像天降的大雪一樣,飄落在他如荒野般敞開的歲月裏。我愛他,符衷不止一次這樣告訴自己,我已經愛上他很多次了。六點過的時候,符衷進廚房給自己做晚飯。他現在忽然喜歡上了做菜,在這種空虛得可怕的日子裏,隻有烹飪能聊以自慰。空虛,符衷隻能用這個詞語來形容自己的感受,每當他夜裏躺在床上時,他就覺得這種空虛感正在吞噬他。黑暗中聽不到一點聲音,他隻知道自己的身體裏有種欲望得不到疏解,隻能靠抱著季留下的那件衣服過夜,每每都要讓床單濕一大片。他想做/愛。雖然想不起季的樣子,但他還是隻想和季做/愛。有些東西是消磨不掉的。紅燒鯧魚的味道稍微差了一點,符衷第一次做,照著網上的教程做的,沒控製好。他有點沮喪,把鯧魚吃掉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看著麵前三個菜盤子歎氣。下次爭取做得更好,假如有一天季能住到家裏來,或者是來做客,至少能讓他吃一頓好飯。符衷在心裏這樣打算著,他坐在燈下規劃著他們的未來,這樣能讓他稍微好受些。他在手機上看了看日曆,距離前往“空中一號”還剩下三天。三天後他就能想起全部的一切了,季就要重新迴到他的記憶裏,仿佛他沒有離開,他就生活在自己身邊。符衷不知道自己失而複得後會有怎樣的反應,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迎來全新的完整的生活,而這也必將成為他生命中辭舊迎新的一刻。缺少季的這幾天,他不認為這是生活該有的樣子。總要等到迷了路,總要等到失去了什麽,我們才開始發現自己,認識到自己的處境與這個世界的種種關係。符衷睡前坐在床邊給自己的傷口換藥,他把生理鹽水塗在傷口上時,覺得那種疼痛像一把箭射向他的胸腔、腹部,直到睾/丸。他換好新藥後躺在床頭翻了一會兒日誌本和手機裏的照片,隻有看幾眼季的臉,符衷才能安穩地睡著。他夢到了剛果的雨林。他從沒有去過非洲,但是他在夜裏夢到了叢林,還有從黑暗的地底升起來的、一縷縷炊煙似的紫色煙霧。他聞到刺鼻的硝煙味,那種味道懶洋洋地漂浮在半空中。林中有一群人坐在一起,符衷數了數,一共九個人。他們像是來自的地獄的鬼魂般坐在那裏,然後一個一個站起來,旋即消失在一片濃黑中。屋外的天空像打翻的墨汁,除雪之外就是翻滾的雲層。這片黑暗曾經也籠罩過雨林。隨後一道白光無聲地穿破雲氣,像是有什麽神跡降臨。那光線在空中驚走如遊龍,霎時撕裂了整個北半球的天穹。劇烈的白光吞沒了城市裏一切人造霓虹,那些高樓長橋全都隱入這突如其來的白晝,似乎城市在分解、消失。符衷臥室的窗簾也被照亮了,他背對著窗戶,正陷入醒不過來的昏沉睡眠中。這極為異常的白光在他的窗外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蠶絲一般的光線做了一個溫柔的繭,把符衷包裹起來。當白光消失後,符衷夢裏那片紫色煙霧也跟著淡去了。他沒有醒,但也沒有繼續做夢。*季穿好作戰服,他昨晚又夢見了符衷,夢到了多年前還在讀大學的時候。在夢裏,他看到自己坐在大階梯教室的中間,符衷坐在最後一排,再往後就是淡色的窗簾。教室的窗戶開著,外麵吹進來五月的風,窗簾就隨著風起落。這堂是俄語課,一個教室有一百多人,但在季的夢裏,教室是空的,隻有他們兩個。坐在教室裏的季轉過頭,看到符衷就在自己身後,隔著幾層階梯。他們對視了幾秒,然後笑起來。符衷疊著手,趴在桌上,朝季說什麽話,他一直在重複某一個詞語。季過了很久才辨認出來,符衷說的是俄語,他在無聲地做一個口形,r лю6лю te6r,我愛你。有句話叫“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季覺得這些夢一定預示著什麽。他醒來後覺得心情稍微好了一點,渾身充滿了幹勁,仿佛一天就能環遊地球一圈。“聽著,三土,你在發什麽呆?你要出海我不攔著你,誰叫你是指揮官。”朱用文件夾拍拍季的手臂,讓他迴過神,“我不會跟你們一起去的,我要搞‘毒血’計劃。”季被文件夾拍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正和朱在說話。剛才他一直迴想昨夜那個的夢,以至於忽略了朱一刻不停的嘴巴。季迴過神,朱還在自顧自說著自己的事情。朱把兩張紙從打印機下麵拉出來,這兩張紙是他剛剛才決定打印的:“這上麵寫了吃藥的方法,免得你濫用藥物。還有清洗傷口的正確手法,你應該學著點,好好想想你那條腿。”季把紙頭接過來,看了一眼就卷成一個筒子,拿在手裏:“我好多了。今天早上起來頭不疼了,我沒吃藥。”“怎麽就不頭疼了?”“做了個美夢。”朱點點頭,他對季的美夢不感興趣。他轉身跟另一個正在裝藥箱的醫生打了個招唿,等他再迴過頭時,季已經走開很遠了。季宋臨站在潛艇指揮艙裏檢查儀表,機械師正背著箱子在各個艙室中穿行。季特意去看了眼燒毀的空氣再生裝置,現在它已經完好如新了。季聞到潛艇中悶熱的金屬味,那種霧氣一般的渾濁味道一直盤旋在頭頂,空氣仿佛凝滯不動。他拽著指揮艙的艙門把手矮下身子穿過去,取下大簷帽拿在手裏,帽簷擋住了他的視線。穿著短袖上衣的執行員朝他行個禮,背著槍匆匆離開,看樣子他是個反應堆兵。嶽上校和季宋臨站在一起,季進去的時候他們正在對著深度表和一張表格在討論。季看了眼離開的執行員,環視了一圈指揮艙,把帽子換一個手拿。“長官。”嶽上校說完事情後才注意到季站在艙裏,他抬手碰了碰帽簷當作行禮,目光在季和季宋臨臉上晃了晃,一言不發地出去了。“我敢說他心裏一定把我編排了個遍。”季等嶽上校走出去之後說,轉過臉來,“指揮艙狀態正常嗎?正常的話就命令出海。”季宋臨指了指艙中挨挨擠擠的儀表,像是在證明給季看:“它們整裝待發。你為什麽坐這艘渾身都是問題的破潛艇?”季把手背到身後,拎著自己的帽子,他身上穿著執行部的長外套,不過這件外套原來是屬於符衷的。他看著季宋臨說:“這艘潛艇上搭載了最重要的科研技術人員,我當然要在這裏了。”“哦。”季宋臨想起來了,“你說的是那個楊奇華教授和其他的幾位什麽教授嗎?我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不過看得出來,你帶來的專家們確實是精挑細選過的。”“我的機械師已經把你的潛艇修複得像剛出廠一樣了,怎麽還能說它是破潛艇呢?”季的重點仍然在潛艇上。季宋臨發現他們兩個說不到一塊兒去,保持了沉默。指揮艙裏都是機器人在操作儀表,季看著它們,抿抿唇,但是沒出聲。過了會兒季宋臨問他:“你複製了多少艘潛艇?”“星河計算後,將全部海洋分成了856個區域,每個區域派遣一艘巡航監視艇,兩艘救援艇,兩艘基地艇,所以一共4280艘,不包括‘貝洛伯格’號。‘貝洛伯格’要全球巡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