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官,我們是否需要向總局報備成立艦群的項目?如果需要龐大的海上和空中艦隊,必須得從軍方那邊協商調配。”助理站在季旁邊,正在快速地往筆記本上寫東西。季點頭:“嗯,報備。他們遲早要來的,我都預料到了。”助理沒有聽懂他後一句話的意思,但季也不願意解釋。助理低頭往備忘錄上寫下“報備”兩個字,然後打了一個重點標記。星河又在井井有條地監控著各方麵的情況了。季站在巨幕前看了會兒,跟旁邊的助理吩咐了一點事情後,他抬手擦掉汗水,戴上黑色的便帽離開這裏。季去了一趟實驗室,溫度有點低,他把外套穿上,係好扣子。朱低頭從小房間裏出來,看到季後抬手行個禮,說他剛剛才把季最近的醫療報告上交了。“現在問我要報告問得少了。”朱說,他用兩根指頭捏著手裏的一隻寫字板,“這次是內部調查科的人來找我要的,我隻給了他們處理過的報告。你麻煩了,三土,內部調查科要監視你了,他們很可能已經派了特工像小尾巴一樣跟在你後頭,專門挑你的刺。”他說著環視一圈周圍的人,看樣子仿佛那個小尾巴就在這間實驗室裏,盡管那些研究員並沒有注意到他。三土迴頭看了一眼,他淡薄的目光從實驗室的玻璃牆上掃過,說:“他們一直都不放心我,總覺得我會做什麽違背他們命令的事情,或者總擔心我死不了。但事實上我還好好地站在這裏,並且一直站下去。”“他們肯定是因為擅自關監控的事情盯上你了,我就知道。”朱總是一副把一切都拿捏在手裏的樣子,“我敢說這座基地裏肯定有人做了他們的監視器,把你說的每句話、眨的每次眼睛都通通寫進他們那該死的報告裏,然後通過追蹤不到的方式偷偷運迴內部調查科去。”“我現在也沒做什麽違反規定的事對吧?”季說,但他顯然不想把說話的力氣浪費在兩個憑空想象出來的特工身上,“肖卓銘聯係你了嗎?我讓她去‘空中一號’之後聯係你。”朱聳聳肩,他從季旁邊穿過去:“當然沒有,她可能連去‘空中一號’的運輸機都還沒坐上呢。”季踩了踩鞋跟,這會兒他正在琢磨符衷的事情,他不知道符衷現在的情況。當他把各種假設在腦子裏輪番轉動的時候,就像用舌頭撥弄鬆動的牙齒。朱已經走開了,跟道恩打了個招唿。季宋臨走到田埂旁邊,在一根插在土裏的紅色壓力計旁邊彎下腰,看了看壓力表上的指針,他就知道這塊地該好好地灌溉一下了。他直起身子,眯著眼睛看了看自己的農場,暖風從他斷開的眉尾旁拂過,白色的鋁合金板房後麵,鱷梨樹林正散發出地中海一般的氣息。季宋臨轉身跨過一道道的溝壑,走向築在石岸邊的台階,他得去換身衣服才好勞作。他從農場旁邊的一棟小房子裏看到季從拉起來的鐵絲網下麵走進來,戴著帽子。不過季在岸上站了一會兒,就把帽子摘掉了,抬手將頭發抹到腦後去。季宋臨換好了工作服,提著一雙靴子走出去,在那條長凳上坐下來,看了看季,問:“事情都忙完了嗎?”季用餘光瞥到季宋臨在長凳下坐下,他忽然輕鬆了點。幸好他坐在了那裏,季想,不用我刻意去遠離他。季吹了會兒風,說:“事情哪裏忙得完,今天完了明天接著有。我是來找你道歉的,季宋臨,為我一時衝動揍了你兩拳這件事道歉。”季宋臨低著頭穿鞋,然後拍去鞋麵上的灰塵,用濕帕子擦了擦鞋幫,擦掉那些討厭的泥點。他撐著膝蓋,一邊擺弄著帕子,一邊漫無目的地看著眼前鋪展開的一大片肥沃土壤,仿佛這就是那片給肖洛特利藏身的玉米地,而納納華岡的光輝就照耀在上麵。季宋臨沒有立刻迴答季的話,他抿著嘴唇,像古希臘的哲學家一樣,不慌不忙地看著眼前的事物。大概過了一分鍾,季宋臨才從凳子上站起來,挽起漿洗得發白的工作服袖子,說:“你能來這裏,我就很高興了。你可以幫我灌溉農田嗎?這樣就能早點幹完活,去做些自由自在的事。”“在農田裏幹活的時候你感覺不到自在嗎?”季把帽子別在腰帶上,提起被塵土弄成暗黃色的軟水管,跟著季宋臨一塊兒下去。“不自在。”季宋臨說。季看著走在前麵的父親,他穿著卡其布工作服的背影對他來說很陌生。季想起了自己的夢,他常在夢中見到大興安嶺的森林,滿山的鬆樹、杏子和葡萄藤,有個男人背著獵槍在樹林中穿行,一步兩步,逐漸走入森林深處,走進被溪水和落葉環繞的濃霧中。季看不見他的臉,好像他隻是一個模糊不清的象征意義。把軟水管對準出水口接上,季旋緊閥門,抬起眼睛看著季宋臨問:“為什麽不自在?你已經把我們大部分人想過的生活給過掉了,還有什麽是你不滿意的地方?”“你知道嗎?我讀書的時候,包括讀大學,是要靠大量勞作掙工分的。那時候學校後麵就是一望無際的田野,我們就一邊讀書一邊幹農活,我是最勤快的那一個。我先去當兵,後來轉到了時間局去。時間局是1969年成立的,那年完成了人類史上第一次時空穿梭實驗。我16歲入伍,轉進時間局的年份是1972年,剛好18歲。”季宋臨平靜地說起自己的過去,他蹲在地上把水管抻平,然後沿著田溝排出去。季等他把水管鋪好了,擰開閥門,卡爾伯啟動了自動灌溉,水從管子裏噴出來,灑在作物根部。季的鞋子被水打濕了,但他並沒有在意,直起身後扶著腰站在碧綠的辣椒中間,看著同樣審視著這些綠色植物的季宋臨:“這些與你不自在有什麽關係?”農場裏漂浮著幹燥的沙土味,還有水浸潤土地後散發的潮氣,季沿著田埂走了幾步,擦過幾朵白色的辣椒花。季宋臨微微地露出笑意,抬起下巴,他的下顎和側臉都很有棱角。他很英俊。“我有很多難忘的時光,是在田野裏度過的。我忘不了那些日子,一直都忘不了。當時,黑夜還沒有降臨,我有幸經曆晨昏的界限。1979年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了他,那年我25歲,他16歲,我們在同一所大學讀書。你知道,十年浩劫,76年才恢複高考,什麽都可能發生。我和他不同年級,但住在同一間宿舍,那時候是上下鋪。”說完他忽然停頓了一下,季問他:“然後呢?他是誰?”季宋臨笑了笑,說:“然後我們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他不嫌棄我年紀大,他很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他。我們一起去田野裏勞作,傍晚歇工迴家時,沿著田埂穿過麥地和蘆葦蕩。那時候,滿天都是朱紅的落霞,太陽已經落到了山後麵,行將熄滅的夕陽穿過黑麥的麥穗,像金黃色的塵埃那樣灑在田裏。”季靜靜地聽季宋臨描繪他過去的生活,他的聲音就像秋天的風,帶著露水的涼意,拂過硬得發黑的茅草屋頂。季是個很好的聽眾,至少在這個時候他是。水快要灌完了,辣椒不耐澇,水不能澆太滿。季宋臨邊說邊走到壓力計旁邊去,看著指針轉到正常的區間了,才讓季去把閥門關掉。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繼續說道:“我們就這樣一直持續下去了,然後有很多事情就這樣順理成章地發生了。後來我先畢業,被時間局特派去成都軍區,分別的那天他偷偷來送我,塞給我一包用牛皮紙捆好的沙糖桔。那是1981年的夏天。”“後來你還見過他嗎?”季問,他像季宋臨一樣踩在水管上,把裏麵剩餘的水踩出來。“後來當然見過。分開後我們就互相寫信,寫又臭又長的信,還樂此不疲,就這樣整整持續了一年。1983年一月份,我重新迴了大學,招兵去的。那一年他也剛好畢業了,然後他跟著我去了成都軍區。其實他本不用跑那麽遠的,他完全可以留在北京軍區。但他還是選擇了跟我走,一走就是9年。”季宋臨的故事似乎到這裏就結束了,他不再說話,隻是低著頭,慢慢地沿著水管踩過去。季不知道季宋臨此時是什麽表情,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說:“所以你就開辟了農場,辛勤地勞作,想以此來懷念逝去的時光,找迴當年那種感覺對嗎?”“是的。”季宋臨的雙手垂在身側,季看到他的小指指根留著一圈壓痕,這是常年戴戒指留下的痕跡,“但當我日複一日地重複勞動時,我發現我並沒有找迴過去。我拚命地找,拚命地迴憶,但仍然追不迴曾經的自己了,我知道自己被時光留住了。猛然迴頭才發現,我沉溺在往昔的幻境裏,正是這層幻境給我套上了枷鎖,讓我不自由。”季忽然想到了一些東西,季宋臨的話就像一枚針,紮在他漸趨麻痹的皮膚上,滲出一滴灼人的鮮血來。從某種意義上說,季宋臨是一麵鏡子,照出季離開符衷後的所有驚惶和不安。“你在哪所大學念的書?”季換了一個話題。季宋臨說了一個名字,是東北的h大學。“那個人是誰呢?”“我愛過的人。”“是那個意義上的愛嗎?”季宋臨抬起頭,他的眼睛因為眉尾下壓而眯著,裏麵盛滿了憂鬱:“是的,不是單純的喜歡,是情侶之間的那種愛。我愛他,他也剛好愛著我。”“你們愛了多少年?聽你的講訴,似乎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了。”“是啊,很長的一段時間了,長到無法計數具體的年歲。完完整整愛過的有15年,剩下的就是支離破碎、聚少離多。再後來我就不知道了,人成各、今非昨,感情還在那裏,但已經變樣了。”季宋臨迴答。季彎腰撿起水管:“你故事裏的這個人肯定不是媽媽對吧?媽媽怎麽可能和你住一間宿舍。”季宋臨笑起來,說:“不是你媽媽,你媽媽是很後來很後來的事情了。季,我必須得誠實地告訴你,我沒有那麽愛你媽媽,而且她對我的愛也不會多到哪裏去。我們沒有愛。”“我看出來了。”季隔了很久才說,他的語氣比辣椒花的香氣還平淡,“你一次都沒主動提起過她,而她好像對你的死活並不關心。”風持續不斷地從遠處送過來,季聽到沙沙的樹葉聲,成片的辣椒開了花,越到遠處越密集。他把盤好的水管掛在肩上,踩著田埂背到岸上去,卸在小房子的門旁邊,挨著鐵鏟和紙箱。季宋臨走上岸,看著剛剛灌溉過的辣椒田,眼裏的憂鬱稍微減輕了些。那股潮氣正從泥土裏往上攀升,帶來一棵植物的芳香氣味,蘊含著極強的生命力,持續生長,並以此為畢生的榮耀。“你到現在還愛著他嗎?”季問,他說的是那個父親25歲時遇到的那個人。“可能吧。我不知道懷念算不算愛,如果算的話,我已經愛他到發瘋了。”季宋臨迎著暖風,風中的這份暖意似乎是從他心底傳來。“但你們彼此相愛了這麽多年,後來還是各自成家了。為什麽沒有選擇一直相守下去呢?是什麽阻擋了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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