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卓銘等車停穩後,有人來幫她拉開了車門。她抬起頭看了看,站在外麵的是個穿著羊毛斜紋呢大衣的男人,他的西裝熨帖而平整,露出裏麵的馬甲邊緣和黑色領帶,不過沒有別領針。“舅舅。”肖卓銘下車後站在李重岩麵前,半晌之後才打了聲招唿。李重岩讓司機把車開走,才轉身朝肖卓銘比個手勢,示意她進去說。他們一起走了一段路,從大廳穿過去,過了幾間值班房後來到一扇寫著“醫務人員通道”的玻璃門前。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們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有個護士推著一輛輪椅從電梯裏出來,肖卓銘看了一眼,坐在輪椅上的是個盲人,眼睛還綁著紗布。肖卓銘在他臉上停留了一會兒,她認得這個人。護士朝肖卓銘點點頭打招唿,推著輪椅離開了“醫務人員通道”。李重岩注意到肖卓銘的目光一直跟著輪椅上的人,問:“你認識他嗎?”“嗯。”肖卓銘迴過頭,挎著背包繼續往前走,“他是‘迴溯計劃’裏撤下來的飛行員。有一次飛機降落時遭遇雷擊,迫降,風窗碎掉了,玻璃紮進了他的眼睛裏。我當然認得他。”李重岩沒有立刻迴答,仿佛他們之間有一層堅冰,聲音穿過去要花上好一段時間。過了會兒他才說:“聽起來他很不幸。”“誰都不幸。你去看看‘迴溯計劃’裏的那些人,你就知道世界上竟然有那麽一群人,是被幸運之神拋棄掉的。哦,我想起來了,‘迴溯計劃’似乎是你的手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且這也不是我一個人意思,畢竟大家都希望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陽對不對?他們不是棄兒,他們是英雄。”李重岩說。肖卓銘始終都沒有去看他一眼,就像自己身邊並沒有人,她這種不尋常的冷淡態度是十分少見的。她從背包中摸出門禁卡,刷了一下,說:“如果為你們賣命是為了當個什麽好英雄,那這種英雄不當也罷。我是親身經曆過‘迴溯計劃’的人,我經曆了什麽是你這種成天坐在辦公室裏亂簽文件的人永遠不會理解的。”李重岩和她一起走進門後的另外一條走廊:“我能理解。我也曾年輕過,也有過和你一樣的經曆。”“‘方舟計劃’嗎?”肖卓銘說。“什麽方舟?”李重岩重新問了一句,不知是不是沒有聽清。肖卓銘聳聳肩:“諾亞方舟。”“什麽?”肖卓銘終於在這時把目光轉移到他身上,像是想起了什麽不可思議又很好笑的事情,她的嘴角抬了抬:“你看我又搞忘了,你們還有監控不是?你們當然把我們的一舉一動看得一清二楚了。”“那是另外一碼事,親愛的,監控是時間局的規矩,規矩不能壞。聽我說,肖卓銘,前陣子執行部打了報告上來,說你們自行斷開了監控24小時,這是怎麽迴事?”“哦,我還疑惑你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周到、這麽體貼人了,原來你是興師問罪來了。”肖卓銘笑了一聲,“這還能是怎麽迴事?指揮官難道沒有打報告給你看嗎?是emp的原因。”李重岩看了她一眼,輕輕皺了下眉頭,移開視線:“是這樣嗎?”“當然,不是這樣還能怎樣?你還想從我嘴裏聽到些什麽?那操蛋地方的怪事情多了去了,你要我一樣一樣講給你聽嗎?一個小小的emp而已,你們卻惶惶不可終日。”她說著打開一扇門進去,從櫃子裏取出白褂,脫掉外套和圍巾後換上,她把包也留在了這間房裏。李重岩沒有進去,他站在外麵的走廊裏等待,路過的執行員會向他立正行禮。肖卓銘在抽屜裏翻找東西,然後把架子上的幾本藍色塑料文件夾抽出來,和自己的電腦放在一起。她把文件夾上的標簽撕掉,重新貼了一張上去,寫了“林城”兩個字。等小肖卓銘出來後李重岩才繼續說:“不是我們惶惶不可終日,我隻是有點擔心你。你知道,這種有可能違規的行為會給你們造成影響,搞不好你是要去法庭上坐坐的,那樣可就麻煩了。”“誰都那麽容易上法庭嗎?拜托了,舅舅,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迴溯計劃’沒問題,執行指揮官也沒問題,大家都好得很,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你突然這麽緊張我幹什麽?”“老天,我是你親舅舅,你媽讓我好好照顧你。”“沒有你照顧我不也好好活著嗎?還活得很好。”“你從來不接我的電話。今天早上我給你家的座機打電話,你接起來之後就掛掉了。我親愛的,我隻是想打個電話去問問你早餐想吃什麽,順便叫你起床。”肖卓銘挎著文件夾和電腦,停下腳步後轉身麵對李重岩,伸出水筆點在他胸口上:“我是醫生,不是巨嬰,我自己會起床。舅舅,你為什麽一直待在醫院裏?時間局的局長沒有事兒做嗎?”李重岩站在她對麵,他身量高,白頭發仔細地打理過,臉刮得很幹淨,除了那些皺紋讓他看起來有所衰老,他的氣質卻仍停留在血氣方剛的好年華裏。肖卓銘在此時才好好打量了自己眼前這位舅舅,她看到李重岩胸前的領帶緊緊鎖著他的衣領,斜紋呢大衣的長度剛好到他小腿邊,他看起來確實是一個成功的男人,得體、有致、精力充沛。肖卓銘的問題讓李重岩猶豫了很久,他的眼裏露出一種不同於往昔的情緒。兩人就這樣對峙了一會兒,李重岩才退後了一步,妥協道:“來醫院做點檢查,局長也要體檢不是嗎?”“哦,體檢啊。”肖卓銘把筆收迴去,夾在胸前的衣袋裏,“我還以為你是專程來監視我的。”“我是專程來親近你的。”“李惠利醫院離時間局還不夠近嗎?”“都這麽長時間沒見過你了,來看看外甥女總沒錯吧?你媽媽現在一切都好,我前陣子去見過她,她很想念你。”肖卓銘咬了咬嘴唇,踩著鞋跟說:“我都快忘記她長什麽樣子了。她是不是已經老得快認不出來了?”李重岩的臉龐剛毅周正,站在此時慘白的燈光下卻有種單薄的病態和朦朧感,大概他自己也覺察不到這種細微的變化。他低頭看著離他幾步遠的肖卓銘,像是在忖度詞句,說:“她確實很老了,作為隻差她兩歲的親弟弟,我也覺得她老得有點過分地快了。她一直在航空航空和核能實驗室裏工作,受到影響是難免的。”肖卓銘站在原地,沒有說話。她和李重岩對視良久,垂著手,像一尊雕像。肖卓銘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也沒有想起過自己母親。她永遠在忙碌,在為這樣那樣的病人焦躁不已,她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生活,除了眼前這位舅舅,父親和母親早就已經在她記憶中淡去。她生活在一個帶刺的堅硬的殼裏,永遠孤獨,永遠向前奔跑,從不迴頭。沉默之後肖卓銘轉過身子,她的聲音比她的神情更平淡:“哦。我會想念她的。但現在我得走了。”“你去哪裏?”肖卓銘抬了抬手裏的文件夾,把標簽晃了晃,說:“一個‘迴溯計劃’裏的病人正等著我去救命呢。我沒有被撤出名單,我現在仍然是‘迴溯計劃’的在編人員。過不了多久我就要到‘空中一號’實驗室裏去了,我可能得一直待在那裏了。”她說著就要走,李重岩上前一步叫住她,從大衣口袋裏取出一個信封,說:“我有一張家屬探望資格證,現在轉交給你。不去看看你媽嗎?這是我的最後一張資格證,下一次申請得等到一年後了。她很想見見你,她一直都為你感到驕傲。我覺得在你去‘空中一號’之前,還是有幾天時間的吧?”信封露在燈光下,銀紋米白色的封麵,有點紮眼。肖卓銘看著那個信封好一會兒,再看看李重岩,轉過腳尖去把信封接過來:“‘空中一號’是格納德軍工廠的實驗室,申請批下來得要三到四天,真正能發射運輸機還得等到一周後。”“這時間足夠你去一趟酒泉再迴來了,綽綽有餘。”肖卓銘把信封翻過去,正反兩麵都是空白的。封口處燙著一塊烤漆章,她抬起來仔細辨認,認出了那是一條盤在蓮花中的蟒蛇。“這是天龍八部之一,蛇神摩唿羅迦。”她說。李重岩嗯了一聲:“這是我的家徽,你拿著這個會方便很多。舅舅不會照顧人,隻能這樣幫助你了。”肖卓銘笑了笑:“這個幫助總比早上七點鍾打電話來問我早飯吃什麽強多了。”李重岩看著她把信封放進文件夾裏,神色緩和,似乎那層堅冰正在化開,溫泉從地底流出,帶來了春天的喜悅和陽剛。他捂著嘴咳嗽了兩聲,有些暈眩,伸手扶住牆,肺和腹腔都疼得厲害。“你生病了嗎?”肖卓銘問,朝他走過去。“沒事,一點小問題,肺部可能有點發炎,也許是太累導致的。”李重岩擺了擺手,往旁邊移了一步,想避開肖卓銘,“我已經在接受治療了,醫生們要求我住院,就在35層。”肖卓銘盯著他看了幾秒鍾,李重岩已經不再咳嗽了,似乎並無大礙。他把衣袖抻平,用輕鬆的語氣問:“你打算什麽時候動身去酒泉?”“明天。”肖卓銘說,有人經過她旁邊,她不自在地笑笑,對那人點頭致意,“今天我得去找個人來接手我的工作,不過這工作也不會太難,隻是按時記錄一下數據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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