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州冷淡地說了一句,最後瞟了一眼空蕩蕩的、滿是血跡的可怕牢房,挽著風衣轉身離開了。他眉頭緊蹙,壓著唇線來到上層關押區,踩著挺拓的皮鞋快速從廊道中穿過。鹽城監獄裏關押的多半都是窮兇極惡的罪犯,當顧州踏入廊道時,這幫亡命之徒便大喊大叫起來,從黑鐵柵欄內衝顧州伸出手,比出惡劣的手勢,同時用汙言穢語款待他。汙言穢語對顧州來說什麽也不是,這些人被自從被關進牢籠的那天起就一無是處了。他思考著自己的事,直到囚犯的喧鬧、起哄聲把他弄得惱怒起來。顧州隨手拽住一隻從柵欄裏伸出來的手臂,猛一用力將手臂的主人扯出來撞在欄杆上,順手打折了他的臂骨。隨後,獄警接二連三的槍聲響徹監獄,而顧州已經穿過洞開的封鎖門走到外邊去了。*季洗漱好,符衷已給他買來了早餐。烤三文魚切成塊狀擺在盤子上,符衷說:“這是我認為這一片最好的三文魚,又鮮又嫩。檸檬還是洋蔥?”“檸檬。”季掂起帕子揩了下手指上的水珠。符衷把檸檬汁擠出來灑在魚塊上,蘸上清新的醬料後分到季麵前去。季拿起勺子切了一塊魚肉送進嘴裏,他對這個味道表示了讚賞。“你在看什麽?”季喝了一口牛奶,“奶怎麽這麽甜?你加了多少糖?”“不是糖,是蜂蜜,比糖甜一百倍。”符衷說,剝了幾顆白方糖放到他盤子裏,“今日頭條新聞說鹽城監獄出事了,時間局的論壇裏熱火朝天地討論這事,據說公共信箱一小時內就收到了一萬封市民來信。”季剝開糖紙,心不在焉地將方糖含在嘴裏慢慢化開,隨口問道:“出了什麽事?”“國家一級重犯自殺未遂,保外就醫了。”符衷說,他翻看了一下網頁,“犯人的名字好像叫唐霽。”季拿著勺子舀杏仁凍的手頓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恢複如常,符衷沒察覺到他的這個小動作。季鬆開手指,不言不語地抬了一下眉毛,舌頭攪著糖塊在嘴裏滾了一圈,然後他把糖塊一次性全部咬碎了。第46章 獄血尚腥勺子碰到了碗壁,杏仁凍季一口都沒動。糖被咬碎了,益發甜起來,沁得季心裏發慌。符衷見他不吃東西,以為是早餐不合胃口:“想吃什麽就告訴我,我去買,現在去也來得及。”“沒事。”季搖搖頭,輕飄飄地把帕子拿過去擦了下手指,“我嘴裏還有糖,等我把這塊糖吃掉。你吃你的,甭管我。”符衷將信將疑地看著他。季衝他笑了笑,然後點點頭,好打消符衷的疑慮。符衷見他這樣,不好再多說什麽,隻得捏著瓷匙抿了下嘴唇:“如果有什麽特別想吃的盡管就跟我說。”季嗯了一聲,未作他言,默默地靠在椅背上注視著符衷低下頭去繼續切著盤子裏熱氣騰騰的餡餅。餡餅裏頭包著梅子果醬,季聞見了甜絲絲的果醬香氣,他在這香氣裏陷入對無盡曩昔的迴憶之中。他眼前出現了很多人的臉,旋即他們就變得模糊;還有熱氣烘烘的板房、凝然不動的紫色煙霧,薄荷與馬合煙的清香穿過重重雨林重又找上了他。兩人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但彼此都不說話。符衷再草草瀏覽了一遍新聞,就把手機關上了。他忽然沒什麽胃口再把餡餅吞下腹去,一種難以自抑的鬱悒和傷懷讓他心間如針紮一般疼。符衷和季想著的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成都的醫療中心裏,季眼睛受了傷,用防護帶將雙眼保護了起來。符衷站在床尾,默默無言地幫著醫生把季扶起來,讓他靠在床頭的軟墊上。病房裏拉著簾子,但這種地方拉不拉簾子都是一個樣的。一束新換的花安謐地擺在床頭,才有人進來給它澆過水,此時正散發著甜甜的香氣。季搭著手長久地靠在枕頭上,即使符衷與他相隔不過幾十厘米,但仍舊無法感受到他的目光。符衷走到床邊去,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他緘默不語地守在季身邊,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臉,想觸碰到他的皮膚。季忽地轉過脖子麵向他,卻以為是朱過來了,開口問道:“醫生?”朱正立在符衷邊上,聞言先去看了看符衷的臉色。符衷一聲不吭,側身示意朱上前去,再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朱懂他的意思,裝作若無其事地翻開體檢冊,好心地彎腰告訴他:“體檢結果出來了。”“我怎麽樣呢?”季看起來像在笑,“我是不是要考慮去收一條可愛的導盲犬了?”“別這樣,三土,站起來,別把自己的命當草!”朱說,“身體恢複得不錯,燒傷的地方都在愈合,包括你的眼睛。一切都走在正軌上,你這輩子還沒完呢,世界正等著你去探索。”季把手撐在鼻梁上,嘴唇細細地顫抖起來。他深深地收了一下脖頸,藏在皮膚下的骨頭都被這一收突兀地凸了出來。他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符衷隔一段時間來看望他一次,每次都在擔驚受怕著,當看到季整個人都大變樣之後簡直讓他心驚肉跳起來。季放下手,攤開了,哽咽著說:“我不想再迴去了,我夜夜都做夢,夢見他們,但他們現在在哪兒呢......”符衷光是聽著他的聲音,眼眶裏就湧上了淚水,他不敢出聲,忙抬手把熱燙燙的淚水擦掉。朱合上體檢冊遞給符衷,扶住季的肩膀:“好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不要為其感到惋惜。”符衷低頭看了眼冊子裏的報告單,看到了季的心率、視力,以及燒傷的恢複情況。朱拍了拍季的肩膀,迴頭把冊子要了迴去,塞進自己的文件裏,打算出門去了還有很多病人等著他照看。季突然放下手抓了抓身旁的被褥,摸索著要去床頭櫃上拿東西:“給我水杯,我要喝水。”朱抄著衣兜一動不動,他打算讓符衷來做這事。符衷去拿了杯子來,倒好一杯溫水去床沿坐下,幫著季撐起半邊身子。符衷始終極為克製地虛虛地攬著他,手臂和手掌都不敢壓實。符衷端著水杯送到季嘴邊,季自己握住杯子將溫涼的水灌進嘴唇,像渴極了的人那樣大口吞咽著。些許水漬被他不小心弄灑了出來,打濕了衣襟和袖子,符衷則輕輕給他拭去水痕。喝過水之後季覺得好多了,他又有活下去的念頭了。這個念頭一直模模糊糊地盤桓在他腦子裏,他隱隱約約地覺得世上還有能值得掛念的東西,有個什麽人正時時刻刻想念著他。季叫不出那人的名字,他隻是有這樣的直覺,仿佛這事是在數難逃了!他躺迴去,在病床上喘著氣,胸脯起起伏伏個不停。混亂中,他想象著:“秋天騎著花馬飛馳而來......”倏爾之後他就伴著虛無縹緲的花馬睡去了。符衷看著他睡下,仔細地幫他掖好被角,再溫柔地把他緊緊攥著被單的手指一根根掰開。朱用文件夾拍了拍符衷的背,然後走出門去。符衷跟著朱出去,輕輕掩上房門後站在過道上問他:“他的視力是什麽意思?”朱一隻手插在衣兜,腋下夾著拍紙簿和墊紙板。他睜著充滿智慧的眼睛在符衷臉龐上掃了一圈,斟酌了一會兒詞句後才扭過身走開了些,開口說:“那是最後恢複完畢的預估視力。他現在是瞎的,再怎麽治也治不成原來那樣。我不想隱瞞什麽,但你知道,他來時已經簡直不像個人了......老天,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麽活下來的。”“燒傷能治好幾成?其他地方有沒有惡化?他什麽時候能出院?”打火機燃了起來,緊接著朱點燃了嘴裏的煙。他吸了一口煙,撇過眼稍瞟了下符衷,故作淡定地朝過往的實習生點頭打招唿:“燒傷能治好。但他全身90%都毀了,恢複時間會比較長。不過以他這麽強的身體素質,並發症找不上他的,估摸著兩三個月就差不多了。但北京批下來的告示中要讓他休滿三個月。多給他一點恢複的時間吧,滿身都是傷疤,上帝看了都要嚇一跳!”符衷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裂開了。朱含著煙抽到一半,用兩根手指捏著它,拿下來抖了抖煙灰。朱兩手支在欄杆上,眯著眼睛欣賞煙頭是怎樣越燒越短的:“你不遠萬裏從北京過來,來了又不告訴他,為什麽呢?”符衷在朱不遠不近的地方站定,同樣撐在欄杆上往下俯瞰。他心裏轉著一些不切實際的念頭,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接起朱的話:“我有點害怕罷了。怕他傷心,怕他哭,而我卻無可奈何。”“為什麽其他人不來呢?隻有你一個人來看望過他。”朱又問,他的煙快抽完了。“其他人怎麽會有我這麽喜歡他。”符衷低下頭趴在欄杆邊上,眼神像個孩子那樣真摯,“他難過我也難過,我想讓他笑,讓他感到快活。整整四年了,我是那麽甜蜜又痛苦地想著他。”煙霧散盡,朱隻字未吐。半晌後有人給他發了通知,說是別的病房有人需要檢查。朱把煙頭丟進了垃圾桶,臨走前用文件夾拍了拍符衷的肩膀,說:“三土人不壞,從未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不知道為什麽老天非要如此折磨他。他的日子不好過,多來看看他,他需要有人陪伴。”符衷看著朱消失在轉角處,心裏琢磨著醫生的話。他在欄杆邊上待了一會兒,折迴身子走到季的病房前,輕手輕腳地開了門。符衷沒有進去,他站在門邊凝望著季單薄的身軀。季還深陷於睡夢,也許在他的夢裏,生活才不至於這麽難過。有夢做是好事,符衷打心底裏替他感到高興,也預感到他的身體馬上就能一日好過一日了。佇立良久後符衷關上門,默默地轉身離開了這個飄蕩著消毒水氣味的地方。飛機停在樓頂停機坪上,正等著他迴去。*迴憶戛然而止,隨著那些欲言又止的喜歡一並消弭在空氣中。符衷被季咳嗽的聲音扯斷了思緒,他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放下了勺子,正對著一盤子香氣撲鼻的餅塊怔愣出神。季擦了擦嘴角,向前探過身子來,抬起眼皮問道:“你看起來有點傷心,在想什麽?”“沒什麽。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盡管已經過去了那麽久,現在還是會讓我感到失落。”“是弄丟了什麽東西嗎?”季舀了一勺杏仁凍送進嘴裏,注視著符衷的臉龐,想要從他微妙的表情中看出些什麽來。符衷心不在焉地撥弄著勺子和碗碟,好歹來了一點胃口,他重新慢慢吃起餡餅來:“我弄丟過很多東西,也錯過了很多東西。現在我不想再做一個丟三落四的人了,我那麽深地愛著......”季埋頭吃著杏仁凍,咬碎香噴噴杏仁,很快地接了下去:“愛著什麽?”符衷坐在對麵看著季,他張開嘴,季的名字就在他嘴邊打轉,但把它說出來卻顯得那麽艱難。符衷喉嚨發澀,他多麽想抱住季,抱著他痛哭一場。符衷微微笑了笑,避開了這個話題,去盒子裏摸出兩顆巧克力來,剝開糖紙放在季麵前的盤子上,說:“吃糖吧,吃糖能使心情愉快。”“可是我剛剛才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