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他就不需要這樣做了。吃完早飯沒多久,一隻戰鬥機器人把他帶到二樓的一間實驗室。他被推進門裏,移門在身後關閉,戰鬥機器人守在了門口。伊凡諾不知道對方又要對他做什麽,冷著臉掃了一眼周圍。整個實驗室都沒有窗戶。房間中間有一張類似牙科椅的椅子,連著一些可疑的儀器,旁邊站著一隻醫療機器人。他一眼看到了一些醫用剪刀,過了幾秒後,放棄了這想法。用剪刀對付人還可以,對付戰鬥機器人的話,就像拿著小學生的美工刀對付電鋸殺人狂。他迴頭看了一眼,戰鬥機器人兩隻紅色的光點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隻要他有異常行動,它立刻會做出反應。他逃不掉。“這次是要拆幾根肋骨?”他問那隻醫療機器人。“接下來會為你注入一部分記憶,”醫療機器人用提示牌告訴他,“過程中會有微弱的頭痛。請不要緊張。”並示意他坐下。伊凡諾的眼中流露出警覺神色,問它:“注入什麽?”他看到醫療椅邊的儀器上有一根針管,裏麵注滿了粉紅色的藥水。它們打算把那東西注入他的腦子裏。他抗拒地向後退了一步,繼續與那隻醫療機器人交涉:“你必須告訴我針管裏是什麽。”醫療機器人說,藥水裏是攜帶了記憶數據的分子機器人,它們會幫助他在大腦中形成新的神經連接,因此會獲得新的記憶。並向他保證這種機器人的安全性。伊凡諾並不接受這個說法。這他媽的是在開玩笑!那人可以揍他,是說,他既然已經落入他的手裏,挨揍是無法避免的。但不能對他的大腦動手腳!人對世界的認知來源於大腦。那是人身上的最終防線。支配了他大腦的人,和支配了他的世界有什麽區別?他俯下`身,小聲對醫療機器人說:“你聽著,這件事無需向你的主人報告,我最近頭部受到過創傷,並不適合此類手術。需要再休息一陣。我會自己向你的主人解釋。”醫療機器人亮出了他的體檢報告,證明他的身體狀況充分適合手術。他沉下了臉,盯著那隻機器人看了一會兒,突然衝到操作台抓住了一把手術剪刀。他餘光看見戰鬥機器人朝他衝過來,腦中迅速計算了得失,果斷俯身勒住醫療機器人的頭,利落地將剪刀刺入了它的頭身連接處。他的胸口遭到一記重擊,被戰鬥機器人揍到地上。伊凡諾幾乎聽到了胸骨碎裂的聲音,痛得難以唿吸,將拳捏緊,試圖爬起來,又被戰鬥機器人踩著頭壓到地上。“該死……”他輕罵了一句,這根本不是戰鬥機器人會做出來的行為,它們不會羞辱攻擊對象。他費力地抬起眼,目光穿過掉落的額發,憤怒地盯著角落裏的攝像頭。鏡頭的另一端,那個人瘋瘋癲癲地笑起來。他打開擴音器,詭異的笑聲從天頂傳來。“尚恩,得一分。有人因為他的小聰明輸了一分。”那個聲音愉快得令人心悸,“我知道他在幹什麽,我知道,而且我很生氣。那現在我該如何解決呢……啊,我明白了,讓我們給他一點小懲罰,”他又神經質地笑起來,笑聲短促而尖細,“一點,他會喜歡的,小疼痛。”手指飛快地輸出指令。戰鬥機器人接受到指令,從身上卸下一條鋼鞭,沉重帶刺,一鞭子可以抽出見骨的傷。那隻醫療機器人的腦袋都被剪刀插歪了,仍然在運作,急得嘰嘰叫起來,努力地舉著提示牌,說記憶植入手術前,對象不能夠受傷。在它不停地嘰嘰提醒中,尚恩暴躁地叫了一聲,一陣嘈雜的巨響傳來,像是砸了什麽東西。醫療機器人立刻停止了聲音,嚇得抖了抖。隨後是很長時間的安靜。最後,尚恩說:“那這次就算了。我原諒你。”伊凡諾被戰鬥機器人粗暴地按到了那張椅子上,手腳和頭都被固定住。注射器移動到他的太陽穴,伊凡諾瞪大著眼睛,將拳頭捏得骨節發白。半英尺長的細針從太陽穴穿入了他的腦中。整個過程痛苦,緩慢,沒有麻醉。伊凡諾緊緊地抓著扶手,指甲掙紮地亂刮。胸口猛地抬起,被金屬圈束縛著,無法掙脫。細針深入到指定位置後,一股涼意隨著藥水注入腦中,擴散到整個頭部。他惡狠狠地咬著牙,但疼痛的呻吟仍然不受控製地泄露。大腦中的某個區域開始炸裂,整個世界扭曲成無數的光怪陸離。他驚恐地瞪著眼,腦子亂成一團,像往裏麵塞滿了惡魔,它們廝打著,吵鬧著,膨脹得越來越大,似乎要撐爆他的腦殼。好冷……好冷啊……頭像要爆裂一樣痛……他疾喘著,在扭曲的世界中迷失,想不起自己是誰,在做什麽。恍惚間覺得他過去的三十年一直在暗夜中行走,沒有在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跡。天變得很黑,朝他壓下來,擠占他的生存空間,他不來自任何地方,也不往任何地方去……不知什麽時候,黑暗消失了,他仍然坐在手術椅上。目光從混亂中慢慢的,慢慢的平靜下來。那根針已經退了出去,束縛他的鋼圈也都消失了。他迷茫地坐著,忽然想起了尚恩,想起了自己是什麽時候遇見他的。是在大學一年級的時候。那時候他叫費爾南,在瑞亞最頂尖的醫學院學習,是一個優秀生。尚恩是一個係列講座的講師,學校特地從醫學部把他請過來的。在這個年輕的講師來他們學校之前,有很多關於他的傳聞在流傳,說他是瑞亞全球醫學部裏最年輕的成員,擁有著令人羨慕的才能,二十出頭就博士畢業,再過幾年就可以升教授了。還有人說,他不僅在學術上出彩,家裏還很有錢,是真正的名門望族,擁有好幾艘飛船。總之,傳聞都喜歡誇張,生怕不吸引人。這個叫尚恩的年輕講師沒有在社交網站上留下任何資料,這使得人們對這個傳聞中的人更加好奇,以至於他的第一次講座就爆滿了。對……那天費爾南也去了,在觀眾席看到那個傳說中的講師。他很高,但很蒼白,金發有點長,就在腦後紮成了一小束。穿著十分拘謹的白西裝,領口好像很硬,他難受地調整了好幾次。那天的主題他也記得,是關於將大腦記憶轉換為數據的可行性探討。尚恩上台的時候,不少人在偷拍他——一個年輕多金的學者,居然還長得十分英俊,大家喜歡這樣的新聞。結果,那個年輕的講師完全打破了大家對他的幻想。他顯然對公眾演講缺乏心理準備,上來第一句話就破音,接下來不停地出現說錯詞的情況。隨著台下觀眾些微的竊竊私語,他的手開始發抖,緊張得像隻被逼到絕境的母鹿。而且可能有某種強迫行為,不停地用顫抖的聲音糾正說錯的地方,並且用力摩擦他的鼻子。伊凡諾想起許多細節,周圍人的嘲笑聲,那人驚恐的眼神,脆弱得即將崩潰的表情,它們清晰,富有說服力。他迴憶著,忽然有個聲音讓他清醒過來:你15歲就終止教育了,一直和查爾斯在一起。你根本沒有上過大學。而且你的名字不叫他媽的費爾南。伊凡諾猛然意識到那些根本不是他本身的記憶。它們自然得可怕,完全無法與真實記憶區分。他感到一陣暈眩,按住太陽穴,試圖想起18歲那年真正的他在幹什麽,理智告訴他他和塔齊托在一起,但他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就像是將他的人生被強行改寫了一段,原本的記憶消失得無影無蹤。伊凡諾騰地站了起來,背對著角落裏的攝像頭。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不冷靜,不想暴露在尚恩麵前。他看到了剛才探入他腦中的針頭,針管裏的藥水已經空了。是這種藥水改變了他的神經連接。如果這種改變是不可逆的,他將永遠失去這段記憶。他想起了自己對塔齊托說過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