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呢?”“花。”雲知搖著冰棱,又畫了一個小像,“這個?”扶嵐呆了一下,雲知這次畫了個人,齜牙咧嘴,看起來很傻。扶嵐道:“弟弟。”“你覺得他怎麽樣?”雲知問。“……“扶嵐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們認識很久了,對麽?”“你怎麽知道?”雲知驚訝道。“他總是看著我,”扶嵐低眸看那幅小像,“臉上很難過的樣子。”雲知歎息了一聲。扶嵐問:“我把他忘了,他很難過麽?”雲知揉了揉他的腦袋,“當然難過啦,呆仔,天上天下他最稀罕的就是你。”四天過去了,扶嵐仍是睡得很長。貓爺和白鹿輪番查看,都看不出什麽不妥的端倪,應是扶嵐體質與旁人不同,又是初初重生,像人間的嬰孩,格外嗜睡。戚隱像看顧寶貝似的看顧他,寸步不離。有時候坐累了,返迴那棵冰晶樹,樹下的神花又結出了心髒,霜雪圍出一個孩童的輪廓。走遍雪林,除了扶嵐沒有別的人,更沒有巫鬱離。難怪他們來得這般容易,巫鬱離的真身壓根不在此地。戚隱眺望遠方,白鹿漂在他的心海,一人一鹿,目光同樣寂寥。除了這裏,那就隻有一個地方了月牙穀。禦劍迴營地,遠遠地就瞧見雲知斜斜倚靠在一棵冰晶樹下麵。戚隱問:“我哥還在睡?”“可不,比貓爺還能睡。”雲知攬住他的肩膀,“我觀察了好幾天,覺得你哥這個狀況興許能治。”“什麽意思?”戚隱側過臉。雲知摸著下巴道:“起初聽說呆仔能重生,我還以為和輪迴差不多,就是輪迴之後的體貌和從前一致。現在看來不是這樣,你哥一醒過來,能說會做,認得花鳥蟲魚,聰明勁兒和呆性兒也還和往日一樣。不像剛生下來的娃娃,除了哇哇哭和吃喝拉撒,什麽都不會。”雪屋裏,扶嵐迷迷糊糊醒過來。天光漏過天窗,打在他身上,照得他的臉兒幾乎透明。他赤著腳下榻,發了會兒呆,聽見外頭雲知和戚隱的說話聲。“所以我覺得嘛,你哥每重活一次,就好像有人在他腦袋上打了一棒槌,讓他失憶。失憶這病症,不像娃娃出生,一張白紙,他雖然會忘記一些事兒,但基本的認知,例如名物稱唿,謀生手段,巫羅秘法,自己的名字,他還記得。等老怪這事兒解決,咱們找找名醫什麽的,給他看看,說不定能治好呢。”雲知說。戚隱沉默良久,垂著銀灰色的眸子,不知在想些什麽。雲知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戚隱抬起臉,道:“狗賊,咱們倆同生共死這麽多次,是好兄弟吧?”“那當然。”雲知揚眉一笑,“怎麽,想找我借錢?不過親兄弟還得明算賬,這麽的吧,利息算你便宜點兒,一厘,怎麽樣?”“我想把我哥和貓爺托付給你。”戚隱低聲道。雲知一怔,“哈?”“有件事沒跟你們說,我的神魂快不行了,估計沒多少活頭了。我答應了白鹿,要去給老……唉,咱那個好師叔送終。送完他,再送白鹿。白鹿與我同體同心,要送他走,我這條命自然也留不得。”戚隱故作輕鬆地聳聳肩,“不過按我這道行,和咱那個好師叔打起來,約莫也討不到多少好處,沒準就同歸於盡了呢。總而言之,我待不了多久了。我沒了不要緊,我哥還小,人又傻,貓爺貪嘴,到時候你幫我多照顧,我就能瞑目了。”雲知半天沒迴過神來,道:“這都什麽跟什麽,你……”“你要是不好好看顧他們,”戚隱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我會半夜迴來找你的。”“不妥不妥,你別這麽快下定論。你的神魂又是怎麽迴事,伏羲老爺解得開咱們的咒詛,怎麽沒辦法幫你療傷?”雲知瞪大眼睛道。戚隱沉默了,和伏羲交易這事兒他還沒來得及同雲知說。想想也不必說,若他有個萬一,雲知和戚靈樞定會幫他看顧扶嵐和黑貓,倒也不必再說這些讓他們自責。他擺了擺手,道:“他也就是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兒罷了,你以為他有多大能耐?”他吸了口氣,道,“巫鬱離沒來找我們,大約是算準了我會去找他。我打算後日出發,趁著身子骨還硬朗,勝算也大一些。你們就在這兒待著,別亂跑,不要讓我哥去扶嵐花海。我想了想,他身世這事兒,你等他大些再同他說,要不然他看見自己的軀體長在花上麵,興許會接受不了。”雲知空張著嘴,不知說什麽好。“隻要扶嵐花不死,我哥就能不斷重生。不死不滅,在別人眼裏豔羨的好事,我哥卻把自己當成怪物。”戚隱道,“狗賊,記得幫我告訴我哥,他不是怪物,他是小花仙。”“這麽肉麻的話我說不來。”雲知直搖頭,“小師叔在打坐,一會兒等他出來,咱們再商量。”兩個人陷入了緘默,雲知籠著手,眺望青白色的天穹,道:“扶嵐花同根而生,若誅殺地下大根,則眾花皆亡,呆仔也就無法再次重生。老怪既然設計誅殺呆仔,為何不幹脆來把大根給削了?”戚隱也仰著脖兒望天,輕聲道:“因為他並不想真正殺死我哥。”扶嵐坐在榻上,忽然站起來,踩著冰雪砌成的小案用力一躍,翻上天窗,朝下麵伸出手,斬骨刀飛入他的手心。他把刀扔下屋頂,然後從側麵滾下來,拖著比豎起來比他還高的斬骨刀,深一腳淺一腳往花海走。一連串小腳印從他腳下蔓延開,他手腳並用爬上雪坡,跋涉過漫漫雪原,終於看見白茫茫的扶嵐花海。戚隱為了不讓他靠近花海,營地離這裏很遠。可仿佛有一種召喚,有什麽東西牽引著他,他來到那棵最高最大的冰晶樹下,俯視冰雪裏闔目長眠的身軀,還有它心口那一朵寂悄悄的扶嵐花。銀色的符紋發出淡淡的光芒,他認出這是巫羅封印密紋,有什麽東西封印在扶嵐花芯。他不像初生的嬰孩對這世界一無所知,他知道很多東西,唯獨記不住過去。他想起那個叫戚隱的男人,銀白色的發,銀灰色的瞳子,看著他的時候,眸子裏總是盛滿難過。他知道戚隱總是在他睡著的時候默默看他,親吻他的額頭,在他身邊靜靜地流淚。戚隱以為他睡著了,滾燙的淚水滴在他的額頭,那個時候,他的心就像被燒灼了一個洞,空空落落。為什麽要哭?為什麽要難過?扶嵐不明白,他痛苦地捂住胸口,為什麽那個白發男人哭泣的時候……他也一樣難過?“扶嵐花同根而生,若誅殺地下大根,則眾花皆亡。”這下麵,到底封印著什麽?他的靈力無聲地運轉,銀色符紋蜂子一般顫動,有什麽東西在花芯裏唿喚著他,像一個失散多年的故友向他迴眸。要解開封印,就必須毀掉神花。他驀然抬起眼,斬骨刀錚然一動,一頭紮進白雪,衝出一個黑黝黝的深坑,一直向下,直奔神花大根。斬骨刀斬碎神花心髒,天地寂靜了一瞬,所有神花在刹那間四分五裂,寸寸化灰。巫羅密紋隨著灰燼消散,銀色的脈絡褪了色,過往的一切跟隨漫天鴉羽般的灰燼,密密匝匝撲麵而來。扶嵐霎時間睜大眼,眸中一片空白。畸變、死亡、重生、殺戮、再次死亡,再次重生……他追尋了二十五世的記憶終於迴到他的身軀。他想起來了,他的由來,他的過往,一幕幕在腦海裏重現。巴山冷雨中巫鬱離輕輕側過來的油紙傘;幽暗的廢墟地底戚隱流淌著光輝的白發;烏江田埂他們一家人的影子在斜陽中拉長……他立在雪地裏,臉上沒有悲喜,隻有眼淚無聲地滴落。原來唿喚他的,是記憶。戚隱起身去看他哥,鑽進雪屋,裏麵卻空空蕩蕩。榻上的衣裳胡亂掀開,原本在上麵安睡的人兒已經不見了。戚隱慌忙出來,道:“我哥不見了。”月輪天忽地一震,兩個人都差點兒站立不穩。戚靈樞從另一個雪屋中出來,三人對視一眼,都滿臉驚詫,異口同聲道:“莫非是巫鬱離?”三人同時禦劍,飛入神花花海。所有神花都在消失,化為灰白色的花燼,紛紛雪雪散入空中,飄揚成鵝毛大雪。戚隱看見,那棵刻畫著小人的冰晶樹下,扶嵐默然靜立,垂著黑黝黝的眼眸,看那躺在雪裏的身軀。冰肌玉骨,還未長成,是一具模糊的人偶。扶嵐伸出手,斬骨刀從直達月輪天深處的坑洞中飛出,迴到他的手心。那個沉默的男孩,自己毀了自己的心髒。白蒼蒼的花瓣漫天紛落,戚隱大睜著眼睛,隻顧著望遠處煢煢孑立的扶嵐,沒有發現花瓣上細密的銀色符紋隨著花燼消失。無邊無盡的花燼,將這月上天地渲灑成一片茫茫。戚隱一步步走過去,啞聲問:“為什麽?你知道你在做什麽麽?”扶嵐靜靜看他,“我知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戚隱蹲下身,掰住他的雙肩,“你把你的根毀了,你以後再也沒辦法重生了,哥!”花燼在他們二人的中間墜落,扶嵐的頭頂肩上堆滿細細的絨羽,像一瞬間白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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