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星朗和慕容峋是與這兩方墨盤相伴過許多日夜的。


    此時聽她二人一唱一和,都覺錯愕,遙遙相覷,五味雜陳。


    夏杳嫋仍蹲在曜星幛前一言不發,眸色變幻莫測又歸沉寂,仿佛被那星羅棋布的圖景吸入了另一場時空。


    也便根本沒聽見阮墨兮與這頭對喊,更沒察覺對喊之後的瞬息沉默。


    便在這極短的沉默裏,在競庭歌話音落之後,阮雪音高聲:


    “曜星幛與山河盤集世間大巧匠心,對日月星辰、山川湖海之錄刻,整個青川難有出其右者!但也僅限於此,所謂時空之力、預言之能,實是被誇大了,種種用途,都乃輔助,最終靠的,仍是天文地理之學!”


    夏杳嫋總算被這段陳詞喚醒,仰頭看著阮雪音。


    阮雪音亦低頭看她:“姝夫人觀星數十載,對此物存了厚望,此刻不信,原乃常情。”話鋒一轉,“你與蔚後密謀造亂,掀起祁西腥風血雨,本不能活,拖延至這會兒,不過是我君仁慈,願賜你與令嬡同穴。”


    夏杳嫋是崟國皇妃,生死完全可由顧星朗裁奪;阮墨兮之罪,卻須蔚國來定。她這般說,望向了上官宴:


    “不知上官大人可願與祁國一道,讓這殘害無辜、塗炭生靈的母女倆,贖其應得之罪?”


    她不清楚上官宴官職為何,蔚國要推新政,一應做法該都有新講究,這一聲大人是隨早先阮墨兮的叫法。而她講明了曜星幛山河盤的“內情”,卻又不直說與之相關的天命為假,正因上官宴發起蒼梧一局,多少借了“天命”的勢——未講明的話,就讓所有聽者自行體會,她現下需要上官宴配合,必得給他這麵子、全眼前場麵。


    上官宴自然明白這份考量,慢條斯理道:“皇後在祁西作亂,的確罪無可恕;而我君已退位,照理,阮墨兮如今也不再是中宮。”便去瞧慕容峋。


    慕容峋一點頭。


    “應與夏氏同受懲戒。”上官宴遂道。


    “上官宴你過河拆橋!”阮墨兮慘聲。他與阮雪音默契不提蒼梧城下逼宮時的聯盟,方好順理成章置她於死地,她如何瞧不出?


    “究竟誰過河拆橋?”上官宴靜聲。


    阮墨兮怔住。


    當然是她籌謀在先,欲借公天下之手成自己野心——殺了慕容峋,讓霍氏與上官宴相鬥,然後扶幼子上位,同時光複崟國,再圖統一。


    後來與上官宴聯盟,實是無奈之舉——競庭歌趕迴蒼梧,慕容峋反殺霍啟,她失了先機,不得不以退為進。


    卻是有退無進,一迴失利,滿盤敗局。


    過河拆橋一詞都將其中周折說得太友好了——她根本,從來就沒給對手搭過橋。


    電光火石間阮墨兮梳理完所有始末。


    忽覺自己與母親所構這幅宏圖,頗值得欽佩:路徑是不錯的,奈何大勢與能耐,並不足以支撐。


    卻也值得史書上記一篇了吧?


    她微微笑起來,慶幸自己留給後世的聲名,除了美麗的亡國公主和不被君王喜愛的蔚國皇後,還有一段野心勃勃的失敗。


    好啊,遠好過一個蒼白的美名、一個不被傳頌的背影。


    她心內稍平靜了些,抬步朝母親去,臨國界時想起什麽,轉頭望慕容峋,試圖走近些與他說話。


    有霍未未前車之鑒,競庭歌當即命人阻攔。


    阮墨兮隻好站在原地揚聲道:“妾當初嫁來蒼梧,是準備與陛下真心相待的。你為何從頭就不與我好,哪怕試一試?”


    慕容峋覺得這問題不用答。“你知道緣故。”


    阮墨兮並沒因這句話去看競庭歌,隻點頭道:“是啊,但願女課真能讓世代進步,再不用犧牲女子一生換取利益。我拭目以待。”她望了望蒼茫暮色,轉身跨入祁境,


    “靠你了,六姐姐。你一定可以。”


    這話很像臨終善言。


    卻分明藏著不可說的惡意。


    顧星朗蹙眉,示意幾名兵士將這母女二人圍在當中。


    “姝夫人與蔚後對曜星幛、山河盤念念不忘,堅稱其為不周山傳承。”阮雪音淡聲,“本宮與競先生,願意歸還。”便望競庭歌,


    “應該的吧?”


    蒼梧那夜在沉香台上,阮墨兮提及山河盤時,競庭歌就想過要毀掉它,甚至判定阮雪音會在不知什麽時候做同樣抉擇。【1】


    真到了這刻,竟是一起抉擇,且意見會完全一致,她不知該悲傷還是高興。


    這兩件器物陪伴了她們迄今為止的小半生,種種學習深造都是圍繞它們展開。她們與它們,是無須言語的同窗,是相互成就。


    而天底下沒有第三人如她二人這般確認,早先一應澄清皆是謊言,她們親口撒了這個謊,且為了同一個原因,要將它們長埋了。


    阮雪音還在等競庭歌迴話。


    寥寥兩個字居然很難出口。


    “自然。”但競庭歌終還是應聲,看一眼上官宴又看馬車前的山河盤。


    上官宴便命幾名兵士去抬,往祁境送。


    競庭歌隨之過去,看著兩盤被並置國境線上,而她與阮雪音各在一邊,相對而立,夏氏母女就在近旁。


    “所以祁君陛下,要賜罪人長眠此處?”競庭歌問。


    阮雪音並沒有事先同顧星朗商量。這刻迴答,全憑隻言片語的默契。“其罪當誅,神器須還,自然歸於厚土,最為妥當。”顧星朗答。


    是說要將兩人兩物一起埋了。


    競庭歌低頭一掃,“腳下?”


    顧星朗極目望漸沉的暮光盡頭已經模糊的地平線,“競先生鑽研這大陸上山水阡陌,於此事上比朕擅長。朕遵先生高見。”


    這算個機會麽?競庭歌心中計較,難得拿不定主意,半晌道:“此議既是祁後殿下提的,還請殿下定奪。”


    “像山吧。”阮雪音直接道,似乎早有主意,“若本宮所料不錯,上官夫人也就是文綺,該葬在像山。姝夫人與文姨淵源深厚,長眠一處,也算善終。”


    上官妧意外於阮雪音一料即中,看著她。阮雪音餘光瞧見,知是料中了,沒迴看,隻想起淳風,不知她在霽都是否安好——之所以能料中,不過因淳風告訴她,阿姌被葬在像山。


    競庭歌接住了阮雪音給的機會。


    迴頭向上官宴:“此事由上官大人一力辦了,還是要我輔助?”


    上官宴眯了眯眼,“在下之見,如此大事兩國共證為佳。奈何祁君陛下不會在此非常之時踏足蔚境半步。隻能請先生一道,做個見證。”


    競庭歌剛要答應,忽聽身後兵馬聲隆隆,初時太遠似風鳴,近些了方清晰。


    她與上官宴同時變臉,同時看顧星朗。


    “別無他意。”顧星朗雲淡風輕,“上官大人帶這麽些人雄踞對麵,本君膽小,不得不也將陣勢拉足。待各自南北,兵馬自散。”


    駐守祁北兩朝的老將戚廣領銀甲的精銳逼近,停駐,主君身後列陣。暮色沉降至無,夜色正在擴散,放眼望黑壓壓一片,人數顯然比上官宴那頭多。


    多得多。


    顧星朗想過上官宴可能會不讓他走,這一手準備原帶了五分生死之戰的意味。


    那小子卻不讓人失望,竟留了兩分實心,真打算放他迴霽都。


    所以“別無他意”之句,也是實言。


    但兵馬聲第三次響起來。


    更加轟隆,黑甲的蔚國騎兵行在這條走了無數遍的南下官道上,因太過熟悉,勢如破竹。


    蔚南邊境原是留了兩萬守軍的,自都是霍衍的人。


    此刻萬川歸海般聲勢,叫人疑惑是蔚南守軍與自蒼梧而來的精銳正在匯聚。


    小個子、笑起來有梨渦的霍衍,一身戰甲乍現在迅速濃沉的暗夜裏。


    他許久沒笑過了。淺得要看不見的梨渦像兩道傷痛的痕,嵌在死寂的臉上,徒增兇戾。


    上官宴知他為何而來,憂心之下竟有三分欣慰,訴諸言語隻是平靜一句:“局麵初定,大將軍該照約定鎮守蒼梧。”


    “上官大人徇一己之私將鑄成大錯!本將軍若不來,才是錯失良機、有愧家國!”


    這一己之私,指競庭歌也指顧星朗:


    蒼梧一役已坐實上官宴願為美人折腰;


    同時整個青川如今盛傳:他與顧星朗的情誼,在祁為臣兩年多還在其次——根本始於十年前,乃少年摯友。


    所以這番話的結論也很明顯,霍衍不能對上官宴的私心妥協,要一鍋端了祁蔚二君。


    兵馬聲不歇,仍在蔚南的上空聚集翻湧,是更多兵馬正匯集。


    北國夜空廣袤,星子羅列如棋,場間擅天象的三人同時仰臉,隻覺萬象低垂,真實的星圖明滅著似就要砸下來。


    夏杳嫋和阮墨兮許久收不迴目光。


    阮雪音低頭看曜星幛,眼見那白日裏瞧不分明的青金軌跡,慢慢流動起來。


    “他們交出了曜星幛山河盤,皇後母女也——”上官宴試圖另辟蹊徑拖一拖,以謀後動。


    “那兩塊石頭與我何幹!”霍衍卻狠聲打斷,策馬逼近,“倒是皇後,”


    因方才說定,阮墨兮母女已被押入蔚境。


    霍衍的小個頭襯著身下高馬,有些不協調,分明的梨渦帶著更分明的兇戾,更不協調。“是你勾引霍啟,令他失足犯錯,令我家族萬劫不複。”


    勾引一詞不準確。阮墨兮蹙了蹙眉,抬頭想辯解,剛起勢,眼前暗赤一片。


    原本該是鮮紅,夜色將其染得晦暗,她自己的血。


    鮮血濺到夏杳嫋臉上,她有些疑惑,想轉頭看,剛轉一半,也隻看見暗赤一片紛紛揚揚。


    霍衍麵如平湖,收刀向上官宴:“這兩塊石頭,你喜歡,便送你了。”


    不遠處阮雪音就那麽瞧著母女倆的背影僵直,頭顱半懸,某一刻轟然倒下去。


    並非頭迴見殺戮,她仍是被近在咫尺的手起刀落,懾得渾身冰涼。


    朝朝已被送迴車中,阿岩也一直在慕容峋懷裏,小臉被父親轉向了另一側。


    “畢竟是有一半血緣的妹妹,沒法無動於衷吧。”上官妧道。


    這一刻到來之前阮雪音幾乎要忘記這項事實。


    就像阮墨兮每一次喚六姐姐,也都隻出於功利計算,從沒有哪一次是真動了姐妹親人的情意。


    不出自一母,不一處長大,因種種緣故冷淡、交惡甚至對立,尚不如各自天涯的陌生人。


    以至於她無法迴答上官妧這一問,甚至不確定胸中劇烈的起伏是否因為不忍。


    還是遺憾呢?到底血脈相連,總該道別。而兇猛向前的命運之潮直接剝奪了選項,給出唯一結果,沒能道別就成了那個該選之項,成了遺憾。


    人心如深海,她亦不能幸免。


    顧星朗靠近,原想握她的手,覺得不夠,展臂攬住了她的人。


    世事有時不講道理,也就不必說理,言語蒼白,但陪伴總是管用。


    “殿下原本會饒她性命吧。”上官妧輕聲,“跟彼時阮仲一樣,將死亡之懲做給天下人看,以固皇室威望,然後生囚,留一線仁心。我從前不明白,最近倒覺是個好法子。”


    “聞知阿姌死訊時,你是何心情?”


    阮雪音想起她多年前景況與此刻自己有異曲同工之處,故發問。


    上官妧卻錯以為她是在拿舊事譏諷,迴應適才“無動於衷”之言,一時梗住。


    顧星朗攬著阮雪音的手加了力道,似某種暗示。阮雪音轉頭看他,餘光瞥見斜後方兩匹無人馭使的戰馬。


    霍衍帶了多少兵馬尚未可知,而無論是多少,這會兒他們身後都隻有兩萬,整個祁北可用的也不過四萬——這裏兩萬,舊北境兩萬,傷兵殘兵不算,能抵擋此次攻擊到怎樣地步,沒人能預判。


    可顧星朗的下一步很明確,是返迴霽都。


    所以無論這裏接下來如何,哪怕會丟失已經奪得的郡鎮,他都無須也無暇再管。


    那兩匹馬的意思是:此刻就走。


    “你剛說,有話要講。”阮雪音頃刻了然,準備與顧星朗動身,快速問上官妧。


    “借一步。”上官妧不知他二人打算立即離開,不緊不慢。


    阮雪音本無多少興趣,忽反應讓顧星朗先動,自己再動,倒是更不顯眼,更易脫身。“我與她說兩句。”遂對顧星朗道。


    顧星朗本有微詞,見她目光有定,依言折身,不動聲色挪至江潮身邊,低聲囑咐。


    這頭上官妧緩開口:“姝夫人曾在藥園舊舍,她們的臥房裏見過一些遺跡,你記得吧。是一行字,阮墨兮告訴我了,我想,你會願意知道。”


    在地上。這道謎題也有年頭了。【2】


    “不必。”阮雪音覺得它不足耽誤眼下時間,果斷迴,折身要走。


    “前年冬在韻水他受了劍傷,羅浮山上,被我母親的人追擊。”上官妧快聲再道,“傷勢已愈了麽?”


    當然,去年從春到夏阮雪音都在料理他後背,至深秋,已隻剩淡痕和微微的肌理凸起。


    但這話問得怪異。


    她迴頭。


    上官妧笑起來,“帶我去霽都,迴祁宮。這毒你解不了。”


    阮雪音花了兩息方明白她在說什麽。


    心頭驚起千層浪,下下拍在當口,然後更覺荒謬,判定是詐。“下次拖延時間,找更合理的說辭。”


    她再次折身。


    “暑來如冬冰涼,寒來如夏燥熱,有這個症候吧?最初一兩年不顯,但會年年加重,最後油盡燈枯。”


    阮雪音動彈不得。


    顧星朗一向火力壯,夏時怕熱,冬不畏冷。


    近一年確有些反常,他隨口提過,但禦醫們日日請脈道一切安好,她觀他精神頭足一如往昔,也便沒在意。


    “惢姬大人的關門之作叫明樓翠,我母親也有關門之作,叫暗香來。”上官妧的聲音在身後持續響起,聽在阮雪音耳裏遠蓋過兵馬雷動,“東宮藥園的姑娘們斬天下君王,四國國君都中過招,他怎能例外?母親說,這毒製出來還沒人用過,便讓祁君陛下做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吧,他當得起。”


    【1】889 夜之雲水


    【2】517 故土;555 北風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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