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紀齊一番分析當然是對的。她定心要往歲羽軒,胳膊卻沒被放開。


    “刀還我。去後宮總不好再拿兵刃。”


    顧淳風迴頭,便撞進他笑靨。


    從前實在不知這家夥笑起來如初夏辰光,好看得緊,或因他以前並不這麽笑?


    她有些捱不住,下意識鬆手,長刀便被紀齊另一隻手接過去。


    然後他鬆開拉著她那隻手。


    “去吧。顧淳風。”


    他也實在不必這樣叫她的名字,總有種叫一次少一次之感,總像是最後一次。


    以至於這手鬆得十分明顯,教她心裏突然空出一大塊,瞬間失重。


    她有些怕,破曉時分與他在門口仿佛訣別的情緒再次翻湧,一個箭步上前一踮腳,嘴唇貼緊他臉頰,就那樣停了兩瞬。


    這兩瞬真長。


    紀齊隻覺像過完了一生。


    “哪兒也不許去,等著我。”顧淳風輕聲,再不迴頭出了門。


    紀齊看著門被重重關上,憨笑起來。又忖門外再無木板,掂了掂手中長刀,隔著封閉的窗戶打量外間天光,計算顧淳風走出五六裏的時長。


    等她走出五六裏,徹底走迴內宮,他就出宮。


    歲羽軒裏沒有顧星漠。


    三刻鍾後淳風到達,禁衛們還如昨夜般守在大門口,看見她,道黎先生推著十三殿下出去了。


    “推?”淳風按住心頭驚慌。


    “是。殿下倒醒著,隻氣力不濟,走不動路。黎先生說屋內一躺兩日夜,總悶著確損精氣,既退了燒,不若出門透透風,命我等找來四輪車,半個時辰前同殿下一起出門了。”


    小漠那病,一半真一半裝,今晨她離開前,分明清醒,行動亦無礙。


    所以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思,還是,黎鴻漸的意思呢?


    顧淳風從未覺黎叔有何不妥,更傾向於是小漠等不來消息,發了急,想親自去瞧外間局勢。


    “往哪裏去了?”


    禁衛一怔,“既是透風,禦花園?”


    真在禦花園,她一路行來能瞧不見?還是錯過了?


    “就他們兩個?沒人跟?”


    禁衛忙拱手,“屬下們欲跟,十三殿下不讓。”


    顧淳風心裏有氣,又怪不得眼前這些聽主子話的無辜當差人,立即命他們散開去找,自己亦折返,邊走邊張望。


    不覺近了靈華殿,阿憶絞著手迎上來。


    “殿下去哪裏?奴婢陪著您。”


    昨夜這丫頭交代了內情。前年冬本該迴宮向阮雪音報信,走到長信門之前卻被其家姐攔住。其姐正是檀縈侍婢,天長節後便留在了霽都,為信王與王妃傳信,那夜哭哭啼啼道阿憶若進宮稟了佩夫人,自己就有性命之憂。


    阿憶不解其中關節,到底要管親人死活,想著淳風去了夕嶺當穩妥,這信不報,應也無大礙,便答應了。又怕直接不迴宮會留把柄,遂去長信門兜了一圈,故意表現得鬼鬼祟祟,叫宮門衛趕了。


    “後來信王謀逆,奴婢實在害怕,才沒對殿下說實話!”昨夜她伏在浴桶前聲淚俱下。


    顧淳風很想就此相信她。


    阿憶的城府遠不及當年阿姌。


    可她自己的城府亦勝昔年。


    在親人生死與主子安危之間擇前者,情有可原,卻畢竟不是她這做主子的人希望看到的。


    有一便有二,她不能繼續倚仗她了。


    “不必。你老實呆在靈華殿,我比較放心。”


    阿憶鼻尖一紅,幾乎要哭出來。淳風淡著臉又道:“在這裏站多久了?”


    穿禦花園去歲羽軒是看不見靈華殿的,兩條路,所以此刻她來這側,實是為碰運氣,萬一小漠他們走的這邊呢?


    “小半個時辰了。”阿憶怯怯。


    “可見過十三殿下?”


    “是。黎先生還問奴婢您在不在。”


    這可真是。顧淳風一時不知該不該誇她,忙問:“然後呢?往哪邊去了?”


    “東,東邊。”阿憶反應自己或派上了用場,更是認真,仔細迴憶,“東南邊。”


    東南邊。明光台?


    是了,小漠要看宮外情形,當然上製高點看得最清楚。


    “十三殿下瞧著如何?精神可好,同你說話了麽?”


    阿憶搖頭,“圍著鬥篷闔著眼,臉色很不好。奴婢還多嘴勸殿下迴去休養,殿下倒聽見了,抬一根手指擺了擺,示意黎先生繼續走。”


    看來是小漠自己意思。


    顧淳風有些糊塗,但立馬趕去明光台總沒錯,去了就趕緊將他抓迴來——兄姐們都在外衝鋒,他還不保重自己?


    日光持續溫吞,在交疊的雲層間顯了又藏。她快步行經花木扶疏,總覺晚些會黑天,會下雨,又頭迴覺得祁宮大得沒邊,去明光台的路,怎就這樣長。


    天色變得比她腳程更快,終至高台下,日頭消失無蹤,白雲由淺變深,灰撲撲朝地麵砸來。


    “顧星漠!”


    哪哪都透著不祥,連天氣都是。她心中焦灼,管不得宮中禮數一邊上台階一邊喊,不聞迴答,隻有迴聲,幹脆小跑起來。


    氣喘籲籲總算到頂,放眼望,一大一小一坐一站,果然在闌幹邊。


    幾乎是罵罵咧咧走過去。


    嘴上教訓顧星漠,旁敲側擊亦在責怪黎鴻漸。


    “隻有黎叔懂我。”待她走近,小漠抬頭,“出來吹吹風,立時覺得好多了。”


    顧淳風瞧他麵色蒼白比夜裏更甚,不確定真還是裝,那輕描淡寫的神情和措辭卻非常像九哥,就仿佛他正在說在做的一切,都是設計。


    她親曆過顧星朗輕描淡寫地設計和施行,都是大場麵,從封亭關到天長節。


    以至於突然不敢就這麽抓他迴去,隻以做姐姐的道理繼續埋怨:“外頭正鬧騰,哪有屋裏待著舒服——”


    這般說,驀反應,轉頭往下看。


    下頭是近宮牆的空地,重兵把守,往前是主街,沒有百姓,禁軍成列。


    不對,有百姓,站在街道邊屋簷下,很多,全如啞巴無一人說話。


    更遠處傳來說話聲,很模糊,凝神細辨,似是軍吏在審犯人,還不止一個。


    在這種時候?大街上?


    那早先侍衛稟的外間爭鬥,又是什麽?


    “戰時對百姓發難,不妥,不智。”隻聽黎鴻漸淡聲。


    顧淳風登時想起千乘郡的事,想起和紀齊關於“公天下”之題的對話。“那是,尋常百姓?”


    小漠說完方才的話便再沒有開口的意思,似乎病著少精神,要黎叔幫答。


    黎鴻漸遂答:“上來那陣剛鬧起來,就在距宮門不遠,似從一戶人家裏搜出來謀反之物。然後更多百姓受牽連,仿佛都有類似之物。目下,還在搜。”


    顧淳風才注意到不時有禁軍從百姓家中走出,或空著手,或提著人。


    “是一張紙?還是好幾張?”


    她問得很了然,甚含著譏諷,引黎鴻漸側目,“殿下知道?”


    “千乘郡便是這麽鬧起來的。”顧淳風聲變冷,麵色亦寒,“請黎叔照看好小漠,本殿已安排了禁衛來明光台拱衛,風吹夠了,就送他迴去。”


    黎鴻漸行禮應是。顧淳風看一眼安坐著的小少年,轉身離開。


    從明光台下至正安門的路也不短,卻仿佛彈指間,遠遠已能看見宮門內有幾人立著,旁邊還有一架華輦,是皇妃公主才能用的精工錦繡。


    “長姐。”走近了,方看清邊上是紀平與幾位臣工。


    顧淳月覷她一眼,欲言又止。


    “長姐放心,小漠我安頓好了。實在憂心,想出來看看。是七哥在那頭坐鎮麽?怎突然搜起百姓家來了?”


    淳月歎氣,紀平低聲:


    “迴殿下,城外各地官兵皆談論此事,傳到咱們派駐那頭的禁軍耳朵裏,說霽都內也有反民鼓吹謀逆,如此將刀鋒對準都忠君愛國的同僚,還不如將真有反心的賊子揪出,看看,究竟誰在作亂。”


    分明因果完備。顧淳風暗忖。卻為何透著股荒謬勁兒呢?


    正如黎鴻漸那句話:什麽時候了,軍兵內鬥剛平息,又開始找百姓的茬?


    可地方軍齊聚國都,緣由之一便是這樁事,與之相關聯的,是紀平控製了國都的謠言。


    她忍不住看姐夫一眼。


    眼鋒先經過淳月,又惹淳月凝眸看她。


    罷了。她收目光,下意識迴身望鳴鑾殿西側瞧,那家夥還在偏閣裏吧?


    震天的喊冤聲便在這時候遠遠傳來。


    然後刀刃出鞘聲,各種哭告聲,嗚嗚咽咽,漸漸此起彼伏。


    “不可斬殺百姓。”紀平皺眉。


    淳月亦不料顧星延會這般行事,轉身上華輦,“過去看看。”


    淳風哪會落下這等機會,立時跟。紀平翻身上馬行在車旁,不多時,抵達覆盎門內主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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