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的臨時長官之職並未卸下。


    照今年籌劃,會在整個新區各級官職的任命徹底定下之後——也就是顧星朗親臨之後,方正式卸,算完成了故國公主歸攏民心的使命。


    因而此番來,眾官還是要依進見長官的禮數拜皇後,同時述職。


    此事被安排在了這日午後。未免遲到,阮雪音匆匆用了早飯,總算趕在午時前出門,直奔阿月渾子的養病之所去。


    地方是她昨日問的學生們,並未知會府衙或薛戰那邊任何人;此刻出門亦從簡,換了便服,戴了鬥笠,暗衛隨護,一路避著人。


    那木舍簡陋,卻未積塵。從阿月渾子身故到今日,也才不過兩個月,以西南之地的濕潤,確不易蒙塵。


    她緩步入,借日光幾縷打量地麵,盡量踩在潔淨處以免破壞任何蛛絲馬跡。


    處處潔淨。


    根本沒有蛛絲馬跡。


    逝者已矣,墓地都被打理得極像樣,遑論故居呢。


    但潔淨也可能是泯滅蛛絲的手段。


    她暗盼是自己疑心重。


    終在床邊灰牆上覓得了些那姑娘病中起居的痕跡。


    是一些畫,像以碎石棱角刻的,都很輕,線條淡白而細——因身體不好氣力不濟吧。


    床上已經沒有褥子枕被,空蕩蕩,阮雪音一斜身子歪坐其間,想象阿月渾子臥病塗鴉的場麵,開始瞧那些畫。


    花,牆邊草,房子,模糊的人。筆觸稚嫩,全無美感,一看就是不會作畫的人勉強刻的。


    以所有人說辭中病起到亡故總共兩個多月來看,若她用畫畫打發時間,兩個月,畫的是太少了。


    阮雪音總覺得這是她一迴合所畫。


    她躺下,用一個病人臥床的狀態假作塗鴉之勢。


    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很順手,剛好是這幾樣東西所在位置。


    一迴合。


    臨終麽?


    她沒由來這麽想,再去看,人是兩個,一大一小,高矮差得不多,都發絲長長,顯然女子。


    是記憶裏和母親一處時的場景?


    不會。阿月渾子自幼被遺棄,都沒見過母親,且這畫作中的高矮差——若那高的一個已經成年,矮的是她自己,那麽她至少已經有十幾歲。


    初相識在慈安小院,這姑娘年十四。


    因孤苦無依,她格外珍視意外降臨的安身之路,對阮雪音亦敬重,乃至於依戀。


    “老師一路平安。”音猶在耳,畫麵分明。


    她心頭一顫,忽意識到畫中高的那位,或許是自己。


    花是前年春的花,牆邊草是院牆邊的草,房子是慈安小院。


    果真如此麽。臨終之時,迴首短短一生,唯覺溫暖的幾瞬,以石錄之。


    走出木舍,阮雪音有些恍惚。寧安的日光透薄雲灑在身上,她再覺刺痛。


    鬥笠帶麵紗,麵紗縫隙處尚能看清眼前小路,不遠處路邊蹲著個小姑娘,約莫八九歲,正拿一塊石頭地上亂劃。


    察覺有人走近,小姑娘抬頭。


    阮雪音本不欲打草驚蛇,雖被此景戳中心事,到底沒停步。


    卻在走過一陣後心生疑惑,折返,至那小姑娘跟前蹲下。“我是不是見過你?”


    她麵紗未除,對上小姑娘一臉愕然。


    方反應,輕輕掀開一角露出半張臉。


    小姑娘維持著愕然兩瞬,忽驚叫:“夫——不是,皇——”


    被阮雪音“噓”一聲捂住了嘴。


    “你去過慈安小院聽課。咱們至少見過一次。”


    小姑娘點頭。


    “最近還去麽?”


    小姑娘搖頭。


    “多久沒去了?”阮雪音撤開手。


    “快一年了。”知道須避著人,對方小聲答。


    “為何?”


    “爹娘說去了不好。我是女孩子,還是呆在家中穩妥。”


    “哪裏不好?”


    小姑娘再次搖頭,不知道的意思。


    “你認識阿月渾子嗎?一個大姐姐,常在小院習醫,也去傷員營中照料。”


    小姑娘依然搖頭。


    這孩子應該沒去過學堂幾次,所以她隻覺眼熟卻不認得,所以對方開口欲喚的是“夫人”而非老師。


    隻有她親起過名、常帶著念書的那些女孩才喊老師。


    但爹娘不讓去小院、說去了不好、女孩子呆在家裏穩妥,這是一條線索。


    “別說你見過我,好嗎?”阮雪音伸手作拉鉤狀,“你和皇後殿下的秘密。”


    未時過半,皇後殿下準時出現在府衙接受眾官拜見。


    都極恭謹,禮數周全。文官先述職,個個長篇累牘,是近兩年政績匯總,其中許多,她已在挽瀾殿禦書房從奏本上讀過了。


    聽政於她而言,叫“能卻不喜”。


    十四歲的顧星朗初坐在龍椅上時也這副心情吧。


    她一隻耳朵聽,不時問詢;另一隻耳朵卻在注意春鶯啼,以及作此想。


    不知他懷著這樣的心情堅持了多少年。


    如今還是麽?抑或為了應對暗湧滔天的局麵,終於將帝王道與術視作了平常,融入了骨血?


    歲月漫長,人事變遷,今年的顧星朗又與去年、前年、十年前不同。


    入傍晚,文官皆陳述畢,薛戰領其麾下幾名將領簡要稟奏了軍中情形。


    其實前年她在時隻管“政”,不管“軍”。薛戰統領戰後軍營事務,一向是直接對遠在霽都的顧星朗匯報,今日帶人述職,多半是主君授意——拜見皇後兼臨時長官,文武吏都須盡職,方顯尊崇。


    薛如寄和柴英作為此趟皇後隨侍,又可能參與新區女課推行,也在場。以至於群臣散,阮雪音再次叫住薛戰,予兄妹兩個敘話之機。


    兩人卻生疏,禮貌相問候,臨別薛如寄依禮送兄長到門外,阮雪音遠遠觀,仍感覺不到親人見麵之熱絡。


    “見人殷勤的薛如寄,倒對自家兄長少笑顏。”待她返迴,阮雪音打趣。


    “皇後見笑。”薛如寄方笑起來,神色鬆快些,“妾這兄長打小黑臉,入了禁軍營更成了冷麵閻王,仿佛笑一笑、與家中姊妹親近些,都有損為將者威儀。別說妾是他同父異母的親妹妹,便是容姐姐,”


    言及此,方反應阮雪音或不熟薛氏一門經薛玉案後錯綜複雜的族係關係,解釋道:


    “就是妾伯父薛敞的獨女,都曾因跟他玩笑而被他嗬斥。”


    薛敞是如今薛氏家主,前年天長節、去年秋獵都見過,無官無職,全憑薛戰、薛禮這兩個成器的侄兒重新壯大被薛玉案折損的家業。


    在顧星朗的懷疑名單中,薛氏與柴氏一樣被排得靠後。


    “素知薛將軍剛直不阿,沒成想對家人也——”


    “殿下謬讚了。是生人勿近。”薛如寄小聲。


    從戎者要經殺伐,多浴血,性子怪些實屬尋常。阮雪音點點頭,吩咐二人將今日所聽政務,尤其關乎民生的記錄下來,以便迴頭開展女課。


    接下來幾日有巡城的安排,當然都是微服,供皇後殿下實地查驗新區治理的成果。總歸是乘車,實為賞景遊玩的機會,她也便將兩個孩子帶上,自己辦事時,競庭歌和雲璽正好能帶她們四下裏轉。


    然後競庭歌發現,阮雪音下車的次數越來越多,每迴合離開的時間越來越長。


    “趁公務之便,查私事去了吧。”這日歸槐府又已入夜,競庭歌沒忍住調笑。


    阮雪音瞥她一眼,“不是要給阿岩洗澡?還不去?”


    不得不說母女連心,天然親密,阿岩自打第一日見過競庭歌,便愛粘著她,走哪兒跟哪兒;競庭歌亦是對女兒釋放出二十四年不曾有的溫柔與耐心,阮雪音有時瞧她甜笑,不免為慕容峋、上官宴這兩個男人寒心——


    百般愛護不及她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娘親一詞之重,大概就在於此吧。


    洗澡之事也是阿岩主動要求的,競庭歌受此提醒,頓將好奇心收攏,提著裙子往西廊下跑,不忘迴頭:


    “腦子若不夠用,須人幫忙,隨時叫我啊!”


    不夠你忙活的。阮雪音望著她興高采烈的背影,心道競庭歌也有這一日,嫌棄之餘又覺歡欣,迴到北廊下房間,情緒再次低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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