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姑娘迴禮,露出會心微笑。顧星朗道:“還和以前一樣,什麽曲目你們自己商量,定好了,演就是。”


    上官宴心知無論關於世家還是本國鹽鐵經營,都沒法兒當著姑娘們稟,顯然顧星朗也沒想他這會兒說,索性閉嘴,安心吃喝賞樂。


    酒過三巡,近酣而離醉尚遠,他忽想起一事,恰逢曲終,招手喚晚晚。


    “聽說你對佩夫人講,文綺之前,是我先找到你,將你送入的最歡樓?”


    顧星朗沒料他有這招,微蹙眉。


    晚晚似也不料阮雪音會將這話直接轉給上官宴,好半晌沒聲——驚慌不顯於麵,隻以沉默對,也算練就了一番心性。


    然後她答:“是。”


    上官宴笑意不減,依然和善風流地,“為何汙蔑我?”


    “不是汙蔑。真相幾何,你知我知。”


    她抬起了頭。坦然篤定顯得誠懇。


    上官宴背脊發涼,幹笑一聲向顧星朗:“一人指認,再無其他憑據,而臣抵死不認,隻能仰仗君上聖裁了。”


    顧星朗置身事外,揮手讓姑娘們退,忽又叫住晚晚:“你那一年年照節氣譜的柳琴曲,寫完了麽?”


    “迴君上,還沒。”


    阮雪音堅持認為此譜藏著寂照閣關卡需要的答案,就像擁王側妃握著無盡夏的提示。


    “你就沒想過把它炸開?”待人都出去,上官宴幽聲。


    顧星朗愣了片刻才明白他是說把寂照閣炸開。


    許因酒酣,竟覺不無道理。


    “不好炸。除非如鳴鑾殿般,地底有伏。”也便半認真答。


    上官宴挑了挑眉。“其實並不那麽想看吧。已是萬人之上,隨便唿風喚雨,憑你這暫無敗績的前半生,根本不需什麽玄物加持。繼續塵封,也挺好的。”


    顧星朗隻聽不應,為他斟酒,再給自己滿上。兩人舉杯相碰,各自一仰而盡。


    “現在說吧。此番巡遊兩國的觀瞻。”


    那晚上官宴直待到半夜才出宮。


    五日後天長節至,沒發生去歲召世家入宮宴飲的特例,一切又迴到上午朝賀、晚間家宴的常例。


    寧王和擁王鎮國寺中吃齋半年,久不見外麵天日,來赴家宴,坐在大殿席上表情都有些訥。


    紀晚苓巡國推女課有月,趕在昨夜歸來,雖洗去一身風塵,眉目間仍見風采——是徜徉天地間有事可做、有夢正逐的意氣風發,出現在她終年端然的臉上,格外奕奕。


    以至於席間顧星朗多看了她幾眼,惹淳風在旁嘖嘖:


    “嫂嫂你自己幹的好事,將情敵栽培得這樣。”


    阮雪音在注意斜對麵寧王與擁王,聞言隻道她讚歎紀晚苓變化,一笑:“瑜夫人原本出色,從前隻是未得路徑。栽培二字,過了。”


    淳風瞧她雲淡風輕,想了想也笑:“我若是九哥,無論看多少美人最後定也將心牢牢鎖在嫂嫂身上。嫂嫂你真是厲害。”


    阮雪音轉頭瞧她:“這話可不像誇讚。”


    “真誇讚。”


    淳風沒說完,顧星朗在正北席上宣布兩位親王禮佛已久,天長節後可各自歸家。


    二王謝恩,筵席結束的當晚又被召往挽瀾殿敘話。


    下一日阮雪音和紀晚苓奉旨去鎮國寺,協助兩位王爺的家眷整裝——算是先威後恩,消解半年來幾乎軟禁的苛待。


    鎮國寺在皇宮以西偏南,除天長節等地方大員入國都下榻時戒嚴,素來對民眾開放。因前身是王府,格局景觀又與尋常寺廟不同,入大門好長一段梧桐闊道,然後一進二進三進總共七進殿宇,兩位親王半年來就居百花深處。


    盛夏已至,花謝濃蔭展。


    阮雪音有意再與擁王側妃說兩句,預備和紀晚苓分工。紀晚苓似卻刻意避嫌,搶先一步對擁王側妃噓寒問暖,是將寧王那頭交給阮雪音的意思了。


    寧王未娶,唯一的小女兒允凡在鶴州,負責整裝的是位王府姑姑。


    “不勞夫人費心。王爺行裝不多,小人連夜收拾,已經妥當。”


    麵前地上總共三個箱子,兩大一小,確實少。


    “姑姑隨侍寧王殿下多年了吧。”


    “是。小人是寧美人的陪嫁丫頭。打小照料殿下,已經二十幾年了。”


    自然說的寧王生母。阮雪音才知寧王封號是隨其母,有些意外,很快笑道:“那殿下待姑姑必如親眷,情分不比尋常主仆。”


    婦人沒料佩夫人和善好相處,又被問到心口上,一時感慨:“他娘親若在,定難容他老大不娶。小人終歸是仆,於嫁娶之事上指摘不得,每想及殿下恐要孤獨終老,無一可心人相伴,小人便——”


    說到此處她反應失態,忙賠罪。


    阮雪音自不怪,寬慰道緣分若至,必得可心之人,又有樂兒乖巧,實乃寧王之福。


    樂兒是允凡乳名,在夕嶺時阮雪音聽過寧王和紀晚苓分別這樣喚。【1】


    “小姐孝順,是個好孩子。”婦人方才說得動情,眼角噙淚,一壁擦,頻點頭,“當初小人也想過,她娘雖出身低微,難得殿下青眼,實在要娶作正妃,不是不行。”


    “樂兒的娘親——”


    “難產,生下她就過世了。”


    若母女平安,寧王會娶其為妃而將紀晚苓藏進心底更深處麽?


    阮雪音忍不住這樣想,便聽腳步聲近,很快顧星延出現在門檻前。


    雖有聖諭,到底是宮妃與親王,兩人不好室內敘話,默契走到外間天光下。


    “昨日往皇宮,沿路瞧街景,女課興盛叫整座國都皆盎然。夫人了不起。”


    寧王仍如昔年健談,一場宮變牽連、半年寺廟軟禁,不過添幾分眉宇間深沉。


    阮雪音覺得那深沉也是裝的——他於自身沉浮其實不在意,形容收斂隻是為臣之責——身為“有過”而被君上寬恕的親王,慚愧、念恩,做給朝臣和天下人看。


    “是君上了不起,有此胸懷魄力,容雪音試新規。”因近來輿論,她於措辭上尤謹慎,麵對寧王亦不想拿“本宮”的架子,“新規漸成,許多觀念、做法也可能隨之改。”


    最後這句是補的,寧王若有心,便該聽得懂。


    寧王確實一怔,旋即笑,“有些規矩,無論世代如何改易,都破不了。”


    阮雪音為這句轉頭,在對方揚起的嘴角邊窺得一絲苦。


    竟這般悲觀於和紀晚苓的來日?


    人聲傳來,庭院那頭拱門下蜜合色裙裾翻,是顧淳月,帶著紀宸和兩名侍女。


    “不請自來,沒添亂吧。”待走近,淳月微笑,紀宸脆亮喚“舅母”又喚“寧王舅舅”。


    除對顧星朗是直接喚舅舅,紀宸喚幾位王爺都加前綴以區分。兩歲多的男孩,咬字還奶氣,阮雪音笑應,又與淳月閑話,道自己在這些事上一向笨,長姐來,隻會是幫手、不可能添亂。


    淳月道阮雪音治後宮有日子,決計比從前精進,又對寧王:“如今家中事多,你走那日長姐未必能來送,趁今日你們兩個都在鎮國寺,一趟話別了。”


    寧王已恢複往日神采,比方才與阮雪音說話時更見灑脫,笑道:“長姐勞心。其實九月又會見,這趟沒送,下趟補便是。”


    九月立後,國之重典,身為親王自然要來。


    不到兩個月時間忽釋放他們各自歸城,阮雪音總覺得與二城世家有關,極可能與上官宴此番迴來奏報有關。


    寧王所居鶴州有肖家。


    擁王所居臨金是郭家。


    “一家人,各一城,見一迴少一迴,送一迴算一迴,哪有下趟補的道理?”淳月笑答,不免感慨,“家和萬事興,尤其咱們皇家,和能興國。”


    亦姐亦母,小中見大,阮雪音不止一次觀摩顧淳月的綿裏針——或該說溫柔敲打,愈覺服氣。


    她比寧王也就大一兩歲?


    顯然寧王很習慣,對這位同父異母的姐姐甚敬,道:“從無二心,長姐放心。”


    日光經過濃蔭和蟬鳴,落在顧淳月臉上變得極溫和,像月光。“九月帶允凡來吧,一堆弟弟妹妹,等著她做孩子王,領他們玩兒呢。”


    顧嘉聲與整個信王府流放北境,顧氏皇族下一代中年紀最長的成了允凡。


    “不是一直想為她求個郡主封號?雪音入主中宮,必又有一輪大赦,你可趁此機會求恩典。”淳月再道,便望阮雪音。


    阮雪音會意:“原來如此。允凡這孩子我很喜歡,願盡綿薄之力勸說君上。”


    淳月笑向寧王:“她肯盡綿薄之力,就是成了。”


    寧王笑搖頭,看著淳月頗無奈,低頭對紀宸:“到時候和姐姐一起玩耍,好不好?”


    紀宸臉圓圓,眸晶晶,重點頭,小嘴笑成一彎月。


    【1】624少年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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