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究竟是你師妹麽?


    顧淳風義憤看阮雪音。


    競庭歌對紀晚苓印象不錯,去歲祁宮便說過,阮雪音一直記得。能讓競庭歌初見便生好印象的,世間罕有,她下意識抬眼看雪夜裏的紀晚苓。


    確實麵善,與競庭歌雖沒多少相貌共通處,甚至很有些迥異的意思,就是顯得投緣。


    她一個旁人乍看都覺得這兩人或投緣。


    怪哉。


    紀晚苓笑笑,伸手拿一壺青,站在廊前抿一小口,蹙眉,該是覺得辣。


    那笑也是完美無缺的,阮雪音甚覺得兩邊嘴角上揚的弧度都一樣。完全可以想見對於事事求好的少時顧星朗而言,這樣無缺的姑娘有著怎樣旁人不能及的引力。


    “站著喝像什麽話,過來坐。”競庭歌揚下巴向欄台。


    兩根廊柱隔出的一段欄台,已經坐了三個厚鬥篷姑娘,還有一方大托盤。說滿算是很滿,要擠也還能擠得進。


    顧淳風撇嘴白眼沒反應。阮雪音了然,將托盤往淳風那側又推了推,自己挪過去些,辟出與競庭歌之間一段空位。


    紀晚苓再微笑:“多謝。”便過來坐,又仔細將裙袍理好。


    競庭歌與淳風皆歪倚廊柱,阮雪音抱著膝,格外顯得紀晚苓端坐一絲不苟。她兩隻手也端正,握著青壺,不知嫌辣還是怎麽,坐下之後再沒喝。


    “不喜歡放下便是。”競庭歌瞧著費勁,懶聲道。


    “沒有。很好喝。我很喜歡。”紀晚苓轉頭向她,再一笑。


    競庭歌覺得有意思:“你知道我們都知道你說的不是真心話麽?”


    這話相當繞,紀晚苓像是沒聽懂,也不急,笑望她等補充。


    “你方才站著時便隻嚐了一小口,嚐完便蹙眉,然後坐下來到這會兒,再沒抿過哪怕半口,連壺都不曾舉起過。卻說很好喝,你很喜歡?你覺得有人信?”


    紀晚苓依然不急,更不尷尬,微笑道:


    “我說我的,你信你的。你覺得我違心,我也沒辦法。”


    “所以你並不介意別人知道你違心。你隻負責說對的話,展演該有的樣子。”競庭歌倒吸一口氣,很覺歎服,“這是紀氏家風?還是你個人偏好?我與紀齊打過交道,”她稍迴憶,


    “沒你這麽會講話,是個實心小屁孩兒。”


    顧淳風受此一句點撥,隔著兩個人欠身向競庭歌喊:


    “那小屁孩兒喜歡你你知道麽?揚言要建功立業去蒼梧提親娶你呢!”


    競庭歌一怔,眼底黯了黯,旋即粲笑:“知道。去歲在霽都他當麵表達過。”


    顧淳風傻眼,“是騏驥院那次?”


    騏驥院那次其實不算表達過,說話磕巴麵紅耳赤罷了,遠不如淳風這句嫁娶來得陣仗。但於競庭歌而言,沒區別,本就沒區別,夏天過後更如隔世之語。


    “是吧。”她隨口答,全沒所謂,又向紀晚苓:


    “彼時瑜夫人在宮裏,相國大人不在府上,庭歌隻與令堂致了歉。連累紀三公子受傷,是庭歌之過,他已經大好了麽?”


    “我看著與從前無異了。”紀晚苓點頭,“禦醫說該無後患。”


    “祁君厚待紀氏,三公子受傷竟是禦醫來瞧,這般榮寵,祁國百餘年無家族能出其右吧。”


    “聖恩浩蕩。”


    “我以為是衝你麵子。”


    紀晚苓沒立時接。


    她舉壺開始飲,一口一蹙眉,直至整張臉都快燒起來,雪點子變成雪絮開始覆蓋整片空庭,


    “如今誰的麵子也大不過佩夫人。總是來不及。磊哥哥離開來不及,我想要迴頭也來不及。”


    阮雪音聞言轉臉看她。


    紀晚苓卻轉向了競庭歌,“競先生,我運氣不好。尋常女子的心願,我實現不了。看似占著世間一等一的好位置,但我什麽也實現不了。”


    “你在嫉妒她麽?”競庭歌似笑非笑,瞥一眼阮雪音,“我以為你胸有成竹,篤定顧星朗放不下你。”


    紀晚苓複看飛雪落,仰頭咕嘟嘟喝光了剩下的酒。“我父親說,少年時真好,隻是過得快。剩下大半輩子比少年時更快,倏忽便是一生。”


    有些沒頭沒腦。競庭歌微挑眉。


    “我母親說,少年時真好,隻是過得快。此後的每一日都是同一日,一輩子真長啊,怎麽過不完呢。”


    競庭歌稍怔,嗤笑出聲:“那是因為你父親一世奔忙,且還有未竟之遺憾;而你母親永困後宅,都不知道該遺憾什麽。也許這樣過了一生便是最大遺憾?”


    所以要堅持。她心道。堅持到最後。


    “今年一過,少年時便又遠了一點。”紀晚苓也笑,臉頰燒得通紅,“我的一輩子,也要漫長得看不見頭了。”


    沒人再說話。


    飛雪亦無聲,樓閣上亮窗內杯盞砸桌聲無比清晰傳出來。


    阮雪音覺得紀晚苓該是哭了。


    毫無根據,而她不敢轉頭確認。


    顧淳風扔掉了手中空壺。“我從前總想夥同姑娘們出門,覽大山大川,喝酒行俠策馬長歌。沒有姑娘願同我一起。宮裏嘛,你們知道的,母妃、阿姌、長姐,人人都攔著我。”


    她搖晃晃走到紀晚苓跟前,看半晌,伸手將對方拽起來,轉身往東廊去。


    “有機會一起吧。我們幾個。有機會的話。”


    鵝黃翠綠兩道背影交融,真如南國夜雪中一幅陽春幻景。


    欄台上二人無聲望她拖著紀晚苓漸行漸遠,最後一推把人塞迴了房間。


    雪落漸急,好在無風。紛揚揚白絮如扯碎的棉,堆在槐樹枝頭上又如淩冬的花。


    “你沒話跟我說麽。”阮雪音重新犯起困來,抱膝坐不住,挪去適才淳風的位置靠上廊柱。


    “你想聽什麽。”競庭歌在喝今夜的第四壺酒。


    “你那顆砂散了。我偷偷看過。”


    競庭歌沒說話。


    阮雪音以為她要用沉默結束今夜相談。


    “他不明白。我以為他多少明白些。原來一點也沒有。”


    卻開口了。


    明白該是明白她,說的該就是慕容峋。同那顆砂有何關係?


    “你喜歡他麽。”


    競庭歌搖頭。


    但失望。沒有盼望何來失望呢。這道理阮雪音自幼明白。


    “算啦。”她仰臉看落雪,咧開嘴笑,“老師在鎖寧城等我們麽。”


    阮雪音怔了怔,“應該吧。”


    “我們會全身而退麽。”


    “應該吧。”


    “你還迴去麽。”


    迴蓬溪山。


    阮雪音稍默,腦中閃迴過許多人和事,過去的,如今的,剛才的。“不知道。或者你迴去我就迴去。”


    她轉臉向競庭歌,忽瞥見西廊盡頭站了個人。玉樹琳琅,單手拎著件巨大象牙白鬥篷與飛雪同佇,正難辨情緒凝眸望著她。


    阮雪音不確定他是否聽見了那句迴去不迴去的話,霎那慌張,


    “怎麽你一個人出來了。五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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