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止雲散,竟是個可見星月的半晴夜。


    顧星朗張了張嘴,準備繼續解釋,忽覺得怎樣說都多餘,有些話原本不用這般濃墨重彩地說。


    她該都懂。


    “小雪。”遂隻輕喚一聲,沒了下文。


    距離極盡,他眼底倦色比眸光濃重。阮雪音瞧得分明,抬手撫他一側臉頰,


    “很累吧。”


    看似一擊即中的清算,隻此一日,前麵卻有幾百個日夜的推理和籌謀。


    看似簡單地定約、垂釣、待願者上鉤,實則不知經過了多少推演與隨局麵變化反複調整的細略。


    看結果總是簡單的。人們以結果倒推過程,會覺得,嘩,聰明,運氣也好,等著等著就等到了時機,天時地利人和。


    不是的。一千件事裏恐怕隻有一件如此。獲得理想結果之前,大多數人在苦苦煎熬。


    阮雪音不用問都知道,為促成今日局麵且鎖定勝局,顧星朗在霽都、在祁西祁北甚至祁南邊境、在鎖寧、在蒼梧為多少種可能做了多少項準備。


    上官朔當然也是知道至少猜到了這樣的萬全,才義無反顧趕來封亭關以死了局。


    那麽此刻的鎖寧城呢。


    上官夫人已經去了。老師呢。


    連這些都在她們計算中麽。還是無論什麽事件怎樣發展,所有人終會齊聚鎖寧城。是這件事有定。


    “嗯。”隻聽顧星朗答方才問,尾音似嗟歎。


    他在她麵前從不隱藏情緒,喜怒哀樂。這一點她不如他。


    阮雪音的手一貫涼,但天長地久的軟,每寸肌理都在幽散橙花香。


    顧星朗就著她手蹭了蹭臉頰,閉上眼。


    阮雪音忽覺得哪怕隻是為了在這一刻抱一抱他而下山,而受困祁宮紅塵跋涉,亦是值的。


    她坐起來,反手將他擁進懷裏。


    “他們會知道的。定宗陛下,戰封太子。他們會欣慰有你這樣的兒子、弟弟,會以你為榮光。”


    阮雪音從不企盼成為誰的榮光。


    但若有人將顧星朗當作榮光,她無比高興,覺得是最最好的事。


    所謂愛,這算是了吧。有別於喜歡。她用了很多年確認。


    顧星朗用了更多年確認。喜歡是容易的,愛是難的。然後愛又是相對容易的,長久深愛是要經過漫長歲月磨礪的。


    天長地久從來是偶然事件。


    雪後星夜明耀在這一年最後的月份裏,數萬人的隊伍長得沒有盡頭,仿佛都成了此段光陰的點綴。


    一直這麽行進下去也好。他們不約而同想。不掀簾,不停車,兩個人的天地山長水闊的人間,平生所求,如此而已。


    慕容峋也有一瞬間生出了類似念頭。


    競庭歌在後,與他相隔大半個馬身。他騎著颯露紫,而她的颯露紫在蔚宮,此刻所駕依然是早先從祁軍隊伍裏出來時那匹。


    她亦仍著祁兵戎衣披銀色鎧甲,在浩蕩黑甲間甚突兀。


    烏發如瀑垂至腰際,更突兀,與戎衣銀甲歸在一處有種驚心動魄的美感。


    他沒法迴頭看,至少不能太頻繁迴頭看,隻凝神聽蹄音判斷她狀態。


    必然是累的。他一個大男人這般風雨兼程又曆變數,都覺身心俱乏。


    “還能繼續騎麽?”夜愈深,寒氣從地底升自空中降,愈發浸得人手腳僵直。他不由自主慢,慢到小聲說話亦能叫她聽見。


    競庭歌蹙了蹙眉。累,也困,就這樣提著口氣沉默行進還好,一旦開口出聲,恐怕立時就想躺倒。


    她沒應。


    “喂。”


    此人永遠不懂她喧囂靜默,永遠在張嘴伸手像索要也像給予。競庭歌無意再弄明白,隻如所有時刻般無謂答:


    “能不能都要繼續。我還能就地睡下不成。”


    想睡就來我這裏睡。慕容峋很快在心裏接,自然半個字沒說出來。


    “想睡就去找你師姐。”說出來的是這句,“車裏好好睡。”


    “你是瞎麽?顧星朗跳上去快半個時辰了你沒看見?”


    “那是崟國的金玉馳。他還能賴在裏麵一整夜不成?”


    顧星朗要與阮雪音賴一整夜,誰也不能說什麽。但要在金玉馳裏賴一整夜,無論如何都顯得失禮。


    競庭歌似真有些為這句提議動心,緩了騎速,“那我現在過去?”


    慕容峋悶應一聲“嗯”。


    競庭歌一夾馬肚子便要跑起來。


    “喂。”


    “又怎麽?”


    “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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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事。”慕容峋漫無邊際笑起來,仿佛剛說了一句不能說第二遍更不能真讓人聽見的笑話,“去吧。”


    競庭歌策馬頭也不迴去了。


    我不走。她心答。你也不許走。


    月亮落在葉盡的枯枝間。顧淳風沒有睡著。


    所有人都道她睡了。但沈疾後背上鎧甲格外涼,似真正寒冰,她甫一將臉貼上去便徹底沒了睡意。


    身心疲憊攔住她再次睜眼。


    便這麽閉著,放腦子醒,整個人重量落在沈疾身上。很想休息而不得,這般難受狀況更不願去車裏與紀晚苓相對。


    顧星朗不是古板之人,總歸他們已經是未婚夫婦,索性允她與沈疾共騎得片刻安暖。


    靠著沈疾,顧淳風是心安的。但彼時千裏追阿姌的畫麵不斷在腦中穿梭。她不覺得暖。


    十一月初的祁北較十二月末的封亭關是暖多了。可她心中荒蕪,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慰。七八中文首發 7*8zw. m.7*8zw.


    隻有阿姌即將與父親重逢這一件事叫她快慰。


    “沈疾。”該過了醜時。


    沈疾初時沒聽見,反應片刻迴半個頭:


    “醒了?”


    沒睡。不必說。“我覺得有點兒冷。”


    沈疾揚眸四下一望,顧星朗還沒出來,千軍萬馬大睜著眼趕路。


    他有些踟躕。


    “隨口一說,不必張羅。”顧淳風輕聲。


    “要不到前麵來?前麵暖和。”


    太含蓄又足夠明確的一句邀,顧淳風都能想象出他半豬肝色的臉。


    “別了。沈大人還要統帥千軍,太不成樣子,有損你威信。”她認真說的,帶了笑意,沒半分揶揄。


    “什麽威信不威信的。”沈疾低聲,又咳,聲更低,“一個男人愛護妻子,也是天大的表率,不亞於戰場上博功勳。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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