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內眾人俱是變了臉色。


    箭鏃相向,慕容嶙與慕容峋就在車前,偏不好閃躲避讓,蓋因眼前女子實在柔弱,姿勢更是笨拙,那支羽箭搭在根本未繃緊的弦上,完全沒有要發的樣子。


    該也發不出來。


    “祁君陛下這是何意?”閃避丟臉,不躲亦難心安,慕容嶙死盯著翠衣美人挽弓的素手,沉聲高問。


    “晚苓。”顧星朗卻似同樣意外,萬般意味皆在此聲中。


    “君上說以夢為憑,婦人之見。臣妾卻不覺得。”紀晚苓幽幽再道,“凡生異象,必存因果。磊哥哥經年不至,近來卻頻顧,秋夢連綿,入冬後果然便有了時隔八年的另一次封亭關之約。”


    她舉著弓下車,步步靠近,箭鏃對上慕容嶙眉心,隻餘寸許。


    慕容嶙麵色不改,直視紀晚苓水光盈然的杏眼片刻,忽抬手握箭杆最前端手腕一擰,哢嚓!


    箭鏃斷,無聲落塵土。


    “這把落日弓,昔年屢見故太子挽射。”折斷的箭杆還對著眉心,慕容嶙字字慢道:


    “封亭關之戰,交手的本該是崟蔚雙方,祁國無辜,牽連戰封太子也入戰局,慕容家有過。但隻此一項,”他斜眼看關城上顧星朗,


    “餘外指責,慕容氏蓋不領受。”


    “蔚君陛下,”紀晚苓轉頭向慕容峋,“你領受麽?”


    慕容峋整張臉滯了滯。“肅王所言也是朕意。瑜夫人,思念致夢乃常情,我們都有過類似經曆。夢中言論很可能實為心底疑惑,是夫人你自己在告訴自己,而非戰封太子托言。”


    “陛下方才猶豫了。”紀晚苓持續舉著弓,該是重而時間太長,兩臂開始輕顫,連帶著袖擺也顫,如風過碧林,


    “那陛下你說,不是慕容氏,不是阮氏,白國山高路遠,誰會在戰事行將告終時這般設伏圍殺祁國皇太子?”


    半晌靜默,慕容嶙輕開口:


    “戰封太子之薨,坊間傳聞經年不絕,嫌疑最大者,從來不是崟蔚。”


    顧星朗始終無甚表情在望山壁樹影間愈加稀薄的日色。穀中數萬人聽得此言都想抬頭,卻沒人敢;阮仲也想轉頭,勉力忍住了,以至於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或該說體會到,顧星朗此刻真實狀態。


    他無甚表情,眼底卻起了些若有似無的,笑意?


    “六七年來妾身也一直這麽想。”卻聽紀晚苓繼續,“為此甚至自請入宮,想為磊哥哥討迴公道。”她微偏了一下頭,所有人都覺得是在看顧星朗,


    “險些便鑄成大錯。直到崟六公主阮雪音入宮,與蒼梧競先生聯手查案,沈疾的嫌疑才被洗清。磊哥哥之薨,禍首不是君上。”


    過分圓柔,而振聾發聵。紀晚苓曾是顧星磊未婚妻,此番又自認與天下人一樣疑心顧星朗多年,講到最後忽轉口為後者叫屈,六分可信。


    餘下不可信的四分,是她祁相之女的身份。


    所以真正讓這段話振聾發聵且變得九分可信的不是以上。


    是競庭歌三個字。


    阮雪音與競庭歌聯手查案洗了沈疾嫌疑。


    也就斬了顧星朗被疑的唯一線繩。


    競庭歌是蔚國謀士,沒有任何理由幫顧星朗。在封亭關懸案裏,祁蔚的關係說敵對亦不為過。


    隻有一種解釋,此為事實。


    還有一個漏洞,在於以上皆是紀晚苓一麵之詞。


    “瑜夫人稱佩夫人與競先生曾聯手破案洗沈疾嫌疑,”好半晌靜默,慕容嶙啟口,


    “本王遠在蒼梧,從未聽聞。且如此大事,祁君陛下受流言困擾多年,一朝得雪,豈有不昭告天下之理?夫人,為挑國戰臨場編故事,非相門風範啊。”


    去夏競庭歌確至肅王府問過封亭關的事。此刻反駁,慕容嶙並沒有十分把握。


    慕容峋更沒有。他親眼見過競庭歌翻山河盤。


    紀晚苓也不急辯,依然高高端著落日弓,斷得相當難看的箭杆晃悠悠指著慕容嶙。


    “再者,”慕容嶙繼續駁,“七八年了,人證物證、但凡可供參考的痕跡皆湮沒於無。幾國合力都破不了的懸案,以祁君陛下之能都難自證清白的迷霧,競先生同佩夫人是如何做到的?”


    “人力不可及,器物或可至。”紀晚苓緩聲答,“肅王忘了,蓬溪山有兩樣東西,存天象儲地貌,能往迴追溯十年光陰。”


    慕容峋茶棕色瞳仁深處已如火焰般跳起來。


    慕容嶙不知競庭歌曾用山河盤查過往,仍鎮定:


    “以天象地貌解深疾之疑,雖不知具體如何施行,倒並非不可能。”他笑起來,“所以瑜夫人打算如何坐實這套說辭?請宿了挽瀾殿點了聽雪燈得祁君陛下盛寵的佩夫人來證?”


    最後這句問弦外音明確。以阮雪音如今身份立場,她的話不可信。


    “方才妾身在車內,聽崟君陛下稱佩夫人此刻還在鎖寧。”


    紀晚苓再迴頭。


    阮仲稍踟躕,應一聲“是”。


    “莫說佩夫人盛寵,恐有偏袒之嫌,便是天下人願意信,她這會兒也不及到場為證。”紀晚苓轉迴來,目光在慕容家兩人臉上遊走,


    “但競先生在啊。不僅她在,山河盤也在,今年是第八年,萬幸還能當場追迴去。”


    慕容嶙琥珀般的茶眸終也躍起來火光,更顯著,更劇烈。


    慕容峋在聽到頭幾個字時已然揚眸四顧,數千祁軍銀甲耀目如雪,獨不見半縷煙紫。


    他惱意噴薄正欲質問顧星朗,忽聽馬蹄聲自茫茫銀甲間響起,踢躂踢躂,慢而悠長,一名小個子兵士開始移動。


    自然荒唐,更違軍規。但舉眾皆震驚於紀晚苓一番成竹在胸,無人唿止,那與周遭騎兵乍看無二的小個子策馬而出,就像在立時佐證那句“競先生在”。


    踢躂踢躂,步步往馬車駐處來。終於相距不遠,他勒馬抬手摘了頭盔,烏發如瀑,暮光般墜落,


    “太沉了,壓得人頭疼。”


    其聲極婉而至於媚,又清亮,似雲雀高歌。


    “我說什麽來著。”慕容嶙眯虎眼遙看高騎上那張雪白淩然的臉,“祁君陛下好謀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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