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仲沒聽過誰喚阮雪音為小雪。


    自然。隻有惢姬會這麽喚,連競庭歌都隻是昔日在祁宮眾人麵前裝模作樣時喊過兩迴。


    阮仲不知道,世間幾乎沒人知道,但顧星朗知道。所以此一句小雪,分明親昵,又分明挑釁。


    “自然在鎖寧城。”半刻安靜,阮仲平聲再道,“這種事情,她一個姑娘家跟來做什麽。”


    顧星朗對這個“跟”字很有意見。


    他盡力舒展行將蹙起的眉,保持微笑,稍動手中韁繩緩緩朝阮仲去,馬頭就要相接時複開口:


    “她不是尋常姑娘家。這種事情,她樂得觀瞻。”似乎想起來什麽,又道:


    “我忘了,她很少迴崟宮,你不了解,也是常情。”


    阮仲不言,亦無神色變化。


    “論年紀論輩分,我都該隨小雪喚你一聲兄長。”顧星朗卻不打算見好就收,依舊和煦而莫名囂張,


    “兄長,於情於理於禮數,小雪歸省已久,此番都該同來然後隨我迴去。終歸兩方交接,”便去看慕容嶙,


    “用不了多長時間。我還急著迴霽都年尾照歲,再辦小妹的婚禮。”


    慕容嶙不意火竟燒到了自己身上,眨眼一瞬,朗聲笑:


    “然也。隻要我那弟弟不起幺蛾子,君位交接罷了,快得很。耽誤不了祁君陛下迴家守歲。”


    顧星朗也揚了嘴角笑:“但凡肅王將競先生完好無損交還給慕容兄,必起不了幺蛾子,畢竟江山美人,他已經選了。”


    自己也姓慕容,對方卻偏叫那位慕容兄。慕容嶙心下怪異,暗忖這兩位莫非還有私交?


    封亭關是慕容峋定的,顧星朗也是慕容峋請的。


    有意思。他更來興致,點頭道:“就差他了,好壞是等,亭中坐等吧。”


    阮仲並慕容嶙身後褐甲崟軍肅穆,觀之約五千人。


    顧星朗身後銀甲祁軍卻顯得自在,姿態自嚴直,神情卻莫名都似顧星朗——


    來看風景。


    與軍報所稱一致,最多不過三千。真要說特別處——


    軍中還有一輛闊大馬車,闊大乃至於誇張,深簾掩映,紋絲不動。


    顧星朗笑同意,三人先後下馬,步行往竹林中四角亭。


    翠竹高且密,明明隻六七竿,卻霧愔愔罩住了整座金亭。日光正盛,見縫插針打在亭子四周,反襯得其間深邃不可探。


    臨入亭,三人皆止步抬眼望,正中匾額上蒼勁三個字:


    翠玲瓏。匾額老舊,題字模糊,已見古意斑駁,折映正午強光更覺暮氣蒼然。


    “敗筆。”慕容嶙搖頭,“封亭關之亭,金碧輝煌何等霸氣,直接叫封亭不是絕妙?翠玲瓏,太小氣,似女子閨閣。你們阮家這些人啊——”


    便去瞧阮仲。


    “抱歉。”他失笑,“你們二字,我收迴。”


    翠玲瓏之名也是當年崟君起的。不知是否因此亭建在崟國境外,如今看來,樁樁件件都與阮氏最具淵源。


    阮仲持續不說話,舉步自入亭。


    慕容嶙抬手一聲請,示意顧星朗先,待對方行經身側時低聲道:


    “他都當著天下人認了不姓阮,君上還一口一聲兄長地喚,別扭。不就為了個女人?趁我那弟弟未至,二位先打一架消消氣,這般各自憋悶著,本王看在眼裏,委實著急。”


    他笑晏晏,極誠摯。顧星朗稍默迴:


    “肅王要拿競先生換蔚國君位,恕朕直言,觀之五六千的浩蕩隊伍中無一輛車,馬背上也不見有女眷,她人在何處?”


    “祁君陛下再不問,本王都以為你知曉個中隱情呢。”


    “哦?”


    慕容嶙壓聲量更低,稍湊過去,“她不在我手裏。”


    顧星朗挑眉:“三國會師封亭關,拿人換位,肅王,如此玩笑開不得。”便迴身遙望空地上無盡鎧甲,


    “朕一個來觀禮的外人,隻帶了這麽點隨行護衛,若又要打,”他格外咬重了“又”字,


    “朕膝下尚無子,丟不起命。”


    輕鬆而至於誇張,太像玩笑,也太像挑事。


    “君上哪裏話。”慕容嶙也輕鬆,“顧家此代人才濟濟,個個龍鳳,真出了意外,”他一咳,麵露尷尬,似乎自知失禮,


    “祁國亂不了。”


    “肅王好自為之吧。”顧星朗抬步入亭。


    烈日當頭,漸漸傾斜,兵馬之聲再起時未時將盡。


    慕容峋玄衣鐵甲,一躍下馬,大步入亭觀內間三人神情各異,也不囉嗦,張口道:


    “人呢?”


    慕容嶙觀他兩手空空,也不起身,笑問:


    “東西呢?”


    “禪位詔、玉璽、鐫龍符都在。見到她,自會交與你。”


    慕容嶙起了身。


    步步靠近慕容峋。


    還剩約半步寬時忽伸右手極快一劈,慕容峋閃身避,抬左手同樣以劈式迴擊!亭中風聲起,兩人皆將另一隻手負於身後,單手相抗,動作愈快,衣袂偶爾碰擦生出仿如裂帛的撕拉輕響,直至交手間忽一道銀光閃直刺慕容峋胸膛——


    後者側身避,倏然自腰間也扯出一道暗光,哐!


    兵刃相接,將折入金亭的日光也碾碎,慕容嶙當即後掠數步,朗笑道:


    “就是嘛,帶了什麽家夥,掏出來亮亮。按理咱們這陣勢,幾方都不該攜兵刃入亭,”他這般說,忽揚手將那把寒光可鑒的匕首向西側深林擲出,


    “妥了。”


    “我沒有。”阮仲淡聲。


    顧星朗一笑,轉身朝東南側翠竹外微揚臉示意。


    進亭時沈疾就下馬跟著,一直候在近處。慕容嶙和阮仲自都是看見的。


    “顧兄你是真不喜動手啊。”慕容嶙長聲,改了稱謂,“寧願帶人這麽麻煩,也不自備兵器防身。”


    “兵器加身硌得慌。”顧星朗笑意不減,“且三位都是高手,我便帶了也不敵。”


    慕容嶙聳了聳眉,複向慕容峋,“你這用左手的習慣倒經年不改,說多少迴了,兩隻手都得練,否則關鍵時刻受製於人,是要送命的。”


    已經沒了君臣之禮,更像兄對弟。


    “競庭歌。”慕容峋亦揚手擲開適才所用短刀,言簡意賅。


    “人算是齊了吧。”慕容嶙答非所問,忽凝眸沉聲:


    “十二月十二夜,上官宴和阮雪音先後至,將她帶走了。”


    高寒之地燦烈日光忽變得冷。


    他一字字說,目不轉睛盯著慕容峋的臉,眼見對方由震驚至不信而至惱怒——


    “拿人換位。”對方自牙縫間擠出來四字。


    不像裝的。真不知道?慕容嶙半瞬思忖,“那你要問上官相國或者,”一轉身向顧星朗:


    “祁君陛下了。”


    顧星朗頗意外,“與我何幹?”


    “佩夫人盛寵,與祁君陛下情意篤深天下皆知。她究竟將競庭歌送去了哪裏,想必告知顧兄了?”


    顧星朗麵色稍變,似也起了惱意,“說起來小雪已有大半月全無音信。若非人人都曉她在崟宮,朕還真的,”他抬眼瞥阮仲,


    “要滿青川找人了。”


    “雪音生在崟宮,此番迴來仍住她的雩居,日日與翠竹香花為伴遠離後宮鬧戲,難得清靜。”阮仲終開口,


    “不傳信,自然是覺得沒有必要。”


    顧星朗定看阮仲。


    阮仲迴視,毫無避忌。


    冰火相接,偏分不清孰冰孰火。亭內氣氛叵測,慕容嶙張口打哈哈:


    “看來祁君陛下也答不出所以然,得請六公主親自來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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