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之前的亞瑟他或許還會為這一情況感到開心與暗喜, 畢竟那麽尷尬的時候能夠少被幾個人圍觀就少被幾個人圍觀,這可是他的黑曆史——如有可能他甚至希望他們都忘記剛剛發生過的事情才好——然而這些都隻是他從前的想法而已。亞瑟沉默地撿起了自己的佩劍,不悲不怒,冷靜地宣布了訓練結束就地解散後,他便步履平緩地離開了訓練場,看起來甚至有些不像他。結束訓練的一眾騎士們也忍不住偷偷討論了幾句尼德霍格是不是把亞瑟王子給刺激到了的話題。然而正當他們熱衷於猜測這場失利對於亞瑟究竟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甚至於興致勃勃地打了賭時,亞瑟自己卻是清楚——他確實是變了。不過卻不是因為這場失敗,而是因為一些記憶——姑且算是記憶吧,隻不過這些記憶中有一些是還未發生過的事情。這份當他的佩劍脫手時湧入他的腦海的記憶其實並不完整,與其說是他未來的記憶,倒不如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未來片段,有他戴上王冠的場景、有莫甘娜仇視他的目光、還有他四處征戰的場麵……當然,其中最多的還是他與梅林相處的點點滴滴——看得出來梅林在他日後的生活中占據了十分重要的地位。但是,這都不是讓他此時如此沉默的元兇。而是因為,在這些零碎的記憶中最清晰、最讓他感同身受的場景不是其他,正是他身死時的場景——垂死掙紮卻不得解脫、瀕臨死亡卻無能為力的感覺,實在是太過糟糕了。他討厭失控的感覺,而當死亡臨近,他甚至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那使得亞瑟寧願當場暴斃也不願那樣感受著生命的流逝。直到亞瑟一言不發地迴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亞瑟的耳邊還似乎迴蕩著梅林的哭泣聲——當然,以他與梅林的關係他哭得再怎麽激烈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如果角色對調,他也會那麽做。所以,比起梅林悲傷的表現亞瑟更在意的是他四周懸浮飛舞起來的各種擺設——那一定是魔法的力量!不等亞瑟對梅林的身份產生猜測,遠處傳來的腳步聲,以及梅林手腳利落地一揮手便變迴了原樣的帳篷使得亞瑟不得不放棄了所有僥幸的猜測——梅林確實是一名男巫,而且還不是一位剛剛覺醒的男巫。能夠將魔法運用地那麽精準的男巫顯然不是一朝一夕能夠練出來的。在結合他們初遇時他那總是恰到好處的躲閃以及他自己差到極點的運氣,亞瑟不得不接受一個殘酷的現實——梅林欺騙了他,他從來都是一名男巫,一名會偷偷使用魔法、依照卡梅洛特的法律應該被絞死的男巫!亞瑟不由握緊了拳頭,牙齒咬得咯吱作響。事實上不僅是梅林參不透亞瑟對魔法的看法,亞瑟自己對魔法的感情也極為複雜。一方麵,亞瑟自小便被尤瑟王灌輸著敵視魔法的想法,另一方麵亞瑟並不覺得隻要使用魔法就應該是死罪——那懲罰委實有些太嚴重了。隻要不用魔法作惡,亞瑟一向主張將他們驅逐離開卡梅洛特就可以了。然而,這是麵對陌生人時的標準,雖然亞瑟與梅林現在相識時間還算不上長,但他們之前的感情絕不淡薄,對於亞瑟而言梅林是第一個不因他王子的身份而縱容他的人,同時也是唯一一個願意對他說實話的朋友。所以亞瑟是絕對舍不得將梅林驅逐出卡梅洛特的——即使那些零碎的記憶片段並不足以加深他與梅林之間的感情,他也依舊狠不下心——梅林於他,總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意義的。而且,看到記憶裏梅林抱著他的屍體痛哭的場景,亞瑟怎麽也升不起仇視的想法。想起記憶中的自己似乎直到死都不知道梅林會魔法,亞瑟糾結了一會兒之後便決定暫時將這件事情擱置,既然梅林能夠隱藏那麽久就證明他並沒有用魔法做出損害卡梅洛特的事情,否則他肯定會抓出他這個幕後真兇,而既然梅林沒有傷害他、傷害卡梅洛特的想法,那他就暫時裝作不知道好了……反正,記憶裏他一直不知道也沒有造成什麽不好的後果。隻要他裝作不知道,他和梅林之間就不會鬧翻。不過,掠過梅林的問題後,亞瑟也不由為另一個問題感到頭疼——莫甘娜竟然會仇視他?亞瑟覺得這件事簡直荒謬絕倫!雖然莫甘娜隻是尤瑟王的養女,可是莫甘娜與亞瑟卻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雖然隨著年齡漸大,有了性別意識後的亞瑟有意與莫甘娜疏遠了三分,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他們都視對方為親人啊!他將莫甘娜當作自己的親姐姐,莫甘娜也向來是將他當作親弟弟來疼愛的。可是……那些記憶中莫甘娜仇視他的目光又是怎麽一迴事呢?亞瑟冥思苦想了許久,想要從零碎的記憶中找到些許線索,但是,事與願違,不知是湊巧了還是他自己也糊裏糊塗的緣故,記憶中雖然有不少他們敵對的場麵,可就是沒有他們為什麽敵對的原因。苦思無果亞瑟隻能放棄從記憶中尋找答案,不過,亞瑟心中已是有了計較,女人嘛,能夠影響她對家人的態度的人並不多,其中尤以她的丈夫最為關鍵,隻不過亞瑟似乎並未從記憶中找到莫甘娜成婚的畫麵,於是他隻能退求其次——她的朋友。如果不是丈夫的話那麽很可能就是她的朋友影響了她的決定。不過即便是再好的朋友,能夠影響她對家人的態度這一點便足以令亞瑟感到不安,因為,這樣的手段與其說是她的那位現在還沒有出現的朋友魅力驚人,倒不如說更像是魔法的作用。亞瑟想著不由暗自咬牙,這就是他不討厭魔法卻也順從尤瑟王將巫師驅逐出境的原因——那些能夠影響人的思想的魔法實在太可怕了!如果連自己的決定是否出自自己的本意都無法肯定,那活在世上與一個傀儡又有什麽區別?這樣一想起來,亞瑟對於梅林的容忍度不由又提升了一個檔次——雖然梅林也曾用魔法捉弄過他,但他最多製造點意外讓他摔一跤而已,那些迷惑人的神誌的魔法他從來不會用在他的身上。想著亞瑟的神色不由放緩了少許,不過旋即他又不由皺起了眉頭來——艾格妮絲·風子、尼德霍格、路西弗,這些名字在他的記憶中竟然連一絲一毫存在的跡象都沒有,這又是怎麽一迴事?!隻有兩個可能,要麽在他記憶中的那一世他們根本不存在於他的人生之中,要麽就是他得到的這些記憶有哪裏被修改過,否則即使他的記憶再零碎也不可能那麽恰到好處的忘掉別人——而且還是整整三個人!這根本就不現實!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無論是哪一種可能,他們的身份與來曆絕對與魔法脫不了關係!亞瑟一邊捋著雜亂的記憶一邊胡思亂想了許多,正當他在心裏給風子、沈硯、葉英、莫德雷德、基哈拉等等似乎與魔法有關的生物進行危險排序時,隻聽梅林推門而入,打斷了他的思考——他記憶中的少年皺著眉頭關切地問道:“亞瑟,我聽說你今天提前迴來了好久,是出了什麽事還是哪裏不舒服?需要我幫你把蓋尤斯叫過來嗎?”亞瑟望著梅林忙碌地幫他撿拾著地上胡亂扔下甲衣不由微微失神,梅林……第197章 罪惡冠冕 十八梅林發現亞瑟最近總是有些怪怪的, 之前亞瑟看尼德霍格不順眼總是謀劃著上前挑釁,他雖然無奈卻並不擔憂,因為這段時日的相處已經足以讓他認定尼德霍格是一個言出必行的人了。然而,這幾日亞瑟的表現卻是令梅林不由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究竟有沒有出錯了。因為, 自他跟在亞瑟身邊開始就從未見過他如此懈怠騎士訓練——不僅每日的晨練不去了, 便連例行的切磋比武也不再過問。自從與尼德霍格一戰後他便總是呆愣地坐在一處, 偷偷地盯著其他人看, 從梅林到莫甘娜,再從尼德霍格到艾格妮絲,就連那些當日圍觀了沈硯與亞瑟的比試的騎士們都不免有些暗自犯嘀咕——比試的時候也沒將碰到頭啊, 怎麽就把亞瑟打傻了呢?當然, 這種話肯定沒有人敢往外說的, 而且比起這種一聽就不靠譜的解釋, 如今宮廷內比較認可的說法是因為沈硯勝得太過幹脆利落, 所以亞瑟受不住打擊這才一時反應過來而已。對於這件事尤瑟王倒是很看得開, 用他的話來說, 如果亞瑟連這點打擊都承受不起那他就不是他的兒子、卡梅洛特的王子、整個卡梅洛特未來的王了。所以, 尤瑟王隻是安排了蓋尤斯為亞瑟檢查了一下,確定他的身體並沒有不妥之處後便撒手不管了。不過, 尤瑟王雖是放開了手, 梅林卻是怎麽也放心不下。雖然無論是他還是蓋尤斯對於魔法都有一定的了解, 可是如果對手是尼德霍格的話梅林的心裏就有點沒底了, 他擔心尼德霍格違背契約悄悄對亞瑟下了什麽暗手, 所以他總是忍不住一再追問亞瑟有沒有感覺到哪裏不舒服、哪裏有違和感, 並且想盡辦法地暗示亞瑟警惕魔法、小心尼德霍格和路西弗。然而梅林的詢問得到的迴答注定是否定的。而且,總是在絞盡腦汁思索著自己究竟有什麽疏漏之處的梅林並沒有注意到,每次當他詢問或是暗示時, 總是木著臉的亞瑟嘴角時常微不可察地抽搐兩下。亞瑟這幾日之所以總是不在狀態倒不是因為他還在糾結與梅林的魔法、莫甘娜的仇視再或是沈硯二人的身份。而是因為這幾天他的大腦仿佛被打開了什麽開關,總是時不時地浮現出一些過去他沒有注意到的或者未來還沒有發生的事情,有些是他的記憶,有些的視角卻仿佛是上帝在旁觀一場滑稽戲……嗬,可不就是一場滑稽戲嗎?亞瑟再次敷衍地打發走了梅林,旋即忍不住一頭撲倒在了床上,將臉埋在被子裏,發出無聲的嘶吼,眼中的淚水也是止不住地向下流——那個他到底是有多蠢才能那麽多年都沒有發現梅林會魔法?!是的,亞瑟現在完全不想承認他腦海中的那些記憶是屬於他自己的,即使那人與他樣貌一樣、身份一樣、性格一樣他也絕不承認那種蠢貨就是他!畢竟,從他現在所看到的這些來看,梅林曾經不止一次用魔法幫助過他和卡梅洛特,而他卻總是天真地將之歸結為自己的實力或是其他人的幫助,卻從來沒有想到過梅林——隻因為在他的印象中梅林總是那個連劍都拿不穩的鄉下小子。而更讓亞瑟為之羞愧的是,如果沒有這一番奇遇,他甚至很可能會向著那份記憶中的那個蠢貨發展——過分傲慢、盲目自信、自以為是……亞瑟甚至懷疑自己究竟是如何承擔起卡梅洛特的國王的責任的,如果沒有梅林和騎士們的幫助,僅憑他自己的任性,隻怕……隨著記憶一點點完善,當亞瑟得知卡梅洛特在他死後不久就分崩離析時他真的一點都不意外。畢竟,即使在他還活著的時候他的任性就已經使卡梅洛特展現出了衰落的預兆,隻是另一個他被長久以來的成功與勝利蒙蔽了眼睛,所以,無論是他自己的死亡還是卡梅洛特的滅亡,這兩件原本在亞瑟眼中完全無法接受的事情,此時他也能平靜以待了。畢竟旁觀者清,從一個局外人他看得清清楚楚,會走到那一步不過是他自己咎由自取罷了,如果沒有梅林的輔佐卡梅洛特恐怕連他死亡那日都撐不到就已經在他手中崩毀了。亞瑟此時已經顧不上去思考沈硯等人的身份了,因為對於他而言顯然是梅林與莫甘娜更重要一些,至於格溫……說實話,亞瑟實在有些想不明白他當初究竟是怎麽看上格溫的?不過,現在再追究這些似乎已經不重要了,既然他們從彼此那裏都得不到他們想要的愛情,那麽還是做保持距離得好。而想起記憶中梅林一次次暗中幫助他的場景,亞瑟愧疚的同時心中也是一片柔軟,雖然莫德雷德是殺死他的兇手,但是,當初救出莫德雷德本來就有他自己的一份,況且梅林的存在足以證明並不是所有魔法都是壞的,它們明明可以被用在更有用的地方!終於接收並捋清了來自另一個自己的記憶,亞瑟也再次陷入了沉思——即使知道了這些他又該怎麽做才能避免其中的悲劇發生呢?這顯然是一個非常迫切且尖銳的問題。而且,令亞瑟不得不在意的是,無論是他與格溫之間的婚姻、還是梅林一次又一次恰到好處地騙過所有人、再或者是那些一步步推動著他不斷向前的意外事件,這些單看或許不覺,可若是合在一起再看,這一切後麵就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不斷地推著他們前行。反倒是這一次他得到的這些記憶,似乎是源於某種不知名的意外。不同於那些如同上帝視角一般的記憶,死亡後的那部分的記憶反倒是以他自己的視角呈現在他的記憶中的——梅林抱著他乘船抵達了阿瓦隆,他被放入精美的水晶棺中,鮮花簇擁,容貌不改,宛如生人。梅林為他扶正王冠,然後守在他的棺前陷入了沉睡。他看到,那些湖中女妖將沉睡的梅林送入黑棺,用魔法沉入地下,再將勝利誓約之劍放入他的體內,那種灼燒靈魂的痛苦令他第一次意識到,湖中女妖似乎也並不可信,所謂的勝利誓約之劍所象征地或許並非勝利而是終焉。亞瑟不由皺眉沉思,她們那麽做又是為了什麽呢?沒有湖中女妖的幫助,記憶中的那個亞瑟遠不能達到那般令人豔羨的成就,可是就算他達成了那樣的成就,她們也從未向他索取過任何的報酬,還在他即將抵達巔峰時將他送到了死亡的河畔。亞瑟想不明白,她們的這番做法所想要的究竟是什麽?亞瑟冥思許久,卻是做出了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理喻的決定——他要直接去找那些湖中女妖問清楚。雖然在亞瑟的記憶中,無論梅林、莫德雷德再或是基哈拉似乎都能夠預知一部分的未來,但是他有一種不知名的直覺告訴他,唯有湖中女妖才知道完整的真相,而他想要知道真相。雖然他依舊敬畏死亡,但是亞瑟此時卻已不再恐懼了。比起死亡他更不希望看到事情走到他記憶中的那一幕——他與莫甘娜是同父異母的姐弟,他不想與她反目成仇,更不希望因為他們的爭執而使卡梅洛特滅亡;他深愛著他的兄弟、他的梅林,他不願有一日他隨他沉眠卻遭人算計生死未卜。和這些比起來,不過是他自己可能麵對死亡的境地,似乎也變得不是那麽難以接受了。謙卑、榮譽、犧牲、英勇、憐憫、誠實、公正、靈魂,他雖被稱為騎士王,但事實上他的許多作為都違背了騎士精神,而且,即使重來一遍亞瑟也無法保證自己就能夠做到這些,不過,他想,或許他至少可以做到犧牲與英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