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相見時難別亦難


    明明是夏夜,於流煙而言,卻如同寒冬冰窖。


    竹屋的四周已經被守衛團團圍住,水泄不通,他們隻知道,這個被人害死的三姑對樓陌卿有相助相救之恩,卻是不知她與流煙之間的關係——


    樓陌卿下令放出的消息是,他昔日的恩人莫名被害,心中不免悲痛,念及三姑沒有親人,思量再三,他決定替三姑守一夜靈,並負責將其送葬。


    消息傳出,眾人皆道樓陌卿宅心仁厚,重情重義,是個心地善良、尊長愛幼之人,更有人道皇太兄以德服人,且聰明睿智,可謂德才兼備,有繼承大統之人必須具備的品性。


    簡單一言,便將這件事轉移到儲君一事上來。


    然,不管外麵傳得如何沸沸揚揚,此時的樓陌卿卻早已沒有心思去過問這些。


    身上的劍傷還沒有好,時不時地傳來一陣抽痛,樓陌卿抬手輕輕撫了撫傷口,目光卻一直緊盯著屋裏的那人。


    天氣炎熱,遺體不宜放置太久,已經裝入棺中,明天便要下葬。


    流煙已經在靈位前跪了近三個時辰,她不吃不喝,始終一言不發,隻是這麽靜靜地坐著,麵無表情。


    “表哥……”容曦也不由紅了眼睛,伸手扶住傷痛發作的樓陌卿,哽咽一聲道:“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樓陌卿反手握住她的手,搖了搖頭,“這事與你無關,不要多想。”


    容曦卻用力搖搖頭道:“我知道,就是怪我,如果不是我太任性,一定要去救閔揚,也就不會牽扯上煙姑娘,你也不會跟著去大將軍府而受傷,如果你不受傷,三姑也就不會來給你治傷,更不會被鞏能方得知,前來盤問她有關你的事情,也就……也就不會發生這麽多的事情……”


    “曦兒。”樓陌卿輕輕拍著她的肩,“傻丫頭,若照這麽說,那煙兒如果從一開始就不曾認識我,是不是也就沒有這麽多的事情了?”


    說著,他沉歎一聲,抬眼向遠處看去,“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人這一輩子很多事情都是沒法預料的,至於對錯,那就更沒有辦法預料。若一定要揪出事情根源,難道不是因為我在煙兒以為三姑已死的情況下,卻又替她找迴了娘親嗎?隻是,我沒想到相見之日便是分別之時。”


    他神情之中有一絲難掩的痛苦之色,容曦見了,心下有一陣悲痛和抽搐,縱然已經下定決定要放下他,然真正做起來又豈會那麽簡單?


    看到他悲傷痛苦,她的心也一樣會難過不已。


    原來,這就是大哥的那種感覺。


    她垂首,默默落淚,緊緊抓著樓陌卿的衣袖半晌,不經意間抬頭,瞥見樓陌卿看著屋內那道身影的眼神,她心下一沉,終是緩緩地鬆開了手。


    “表哥,你……進去看看煙姑娘吧。”她輕輕吸了口氣,“我想煙姑娘現在一定很希望能有個人陪在身邊。”


    樓陌卿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容曦肯定而又鼓勵的眼神,微微點了點頭,正要進屋,突然又似想起了什麽,迴身對容曦道:“天已經黑了,你早點迴去休息,記住,讓闞澤安排人送你。”


    容曦聞言頓然鼻子一酸,她強忍著湧上來的眼淚,輕輕點頭,而後在他轉過身去後,眼淚驟然噴湧而出。


    定定站了片刻,她轉過身去悄悄離開。


    流煙一直都是保持著這個姿勢,坐著一動不動,看著她一臉悲絕的表情,樓陌卿緊緊皺了皺眉,在她身邊緩緩蹲了下來。


    “煙兒……”他輕輕喊著,伸手替她撥開眼前的一絲長發,“天色不早了,你休息會兒吧。”


    流煙眨了一下眼睛,瞥了他一眼,卻是沒有絲毫要挪動的意思,而是抬頭看了一眼棺木,似若有所思。


    樓陌卿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煙兒,相信我,三姑若泉下有知,定然不希望看到你這樣,她最希望她的女兒能開開心心地過完這輩子,你這樣子,肯定會讓她心疼,不得安寧。”


    提及三姑,流煙的眼底終於有了一絲波動,神情也開始不自然,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而後,兩行清淚順頰而下。


    “娘……”輕輕一聲哽咽,她哭得傷心欲絕,看著棺木的眼神絕望至極,連連搖頭道:“我……那晚娘離開的時候,我的心裏真的很害怕很慌張,我總擔心如果我不能和娘親好好待一會兒,會不會再也見不到娘親……我本以為,那個出事的人會是我,卻不知……”


    後麵的話她再也說不下去,垂首嗚咽出聲,哭得樓陌卿的心跟著揪了起來,他伸出手將流煙攬進懷裏,給她一個支撐和依靠。


    “你並非一無所有,還有我,我這一輩子一定會永遠守在你身邊,決不讓自己比你先死。”


    聞言,流煙渾身輕輕一顫,哭得更加厲害。


    四周的眾人隻聽到隱隱有哭聲,卻並不知是什麽哭聲,也不知是為了何事,不由一陣毛骨悚然。


    礙於身份的緣故,流煙隻能以樓陌卿妻子的身份前往送葬,縱然她心裏再傷心,卻也知樓陌卿這是在盡全力幫她完成給三姑送葬的儀式,為了不給樓陌卿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她也隻能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以免比別人看出端倪。


    一整天忙碌下來,人已經精疲力竭,難得今日流煙沒有再傷心地鬧脾氣,迴到別院沒多會兒便在樓陌卿的注視下,沉沉睡去。


    一連三日,安安靜靜。


    自從上一次容曦和流煙兩人悄悄出府之後,樓陌卿便擔心起來,是以派了人將兩人牢牢看住,生怕容曦意氣用事,跑去找萬俟祿和鞏能方報仇,更擔心流煙會溜出去找鞏能方。


    然,讓他詫異的是,這幾天兩人像是說好了一般,一點動靜都沒有,隻是安靜地待在屋子裏,流煙每天坐在靠窗的位置發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卻再沒有多餘的表情。


    直到第三天晚上,她主動讓雲路叫來了樓陌卿。


    剛剛一腳踏進門,樓陌卿就微微愣了一下,屋裏點了新香,就連他都沒有聞過,隻覺得清香卻不膩人,似有似無,從吸入第一下開始,就淡淡地縈繞在心頭,若即若離。


    正琢磨這香時,一抹娉婷身影從裏屋緩緩走出。


    流煙著了一襲初相遇時她所穿的那種霜色裙衫,長發隨意地挽起一束,用白玉發簪別起,懷中抱著一張五弦古琴,隻這一眼,樓陌卿便驟然怔住。


    淨澈水眸、素淡羅裙、清冽氣息、嫋嫋娉婷……


    一入初見她時,她印入他心中時的模樣。


    “煙兒……”他輕輕喊了一聲。


    流煙微微淺笑,瞥了一眼他身邊的桌案,樓陌卿會意,順勢做下,看著她緩步走到琴案前將琴放下,自己也跟著坐了下來。


    “還記得那次在蜃雪酒坊相見,你曾經說過你喜歡聽琴。”她輕聲說著,撥了撥琴弦聽音調弦。


    樓陌卿點了點頭,“我還記得你撫琴的樣子,沒有哪一個姑娘能像你一樣好看,那琴音似能平複心境。”


    聞言,流煙不由微微一笑,搖頭道:“那是因為你這心裏存了偏見,我的琴藝其實一般,並沒有在這方麵下苦功夫練習,我充其量隻是略有所學罷了。”


    樓陌卿倒也不急著反駁她,隻是柔柔笑著,“不是偏見,是偏愛。”


    流煙手下的動作微微一頓,抬眸定定看了他兩眼,十指撫上琴弦,輕輕撥弄,一曲《南風》從指尖緩緩流出。


    似乎聽得心情很好,樓陌卿目光緊盯著神色漸漸變得平靜淡然的流煙,輕輕笑開,順手給自己倒了杯酒,端起來微微晃了晃,卻並沒有立刻飲下。


    許是出於一種學醫之人的本能,他順勢檢查了一番酒水,確認裏麵沒有異樣之後,這才端起杯盞一飲而盡。


    流煙看在眼裏,視若無睹,垂首認真地撫著自己的琴,琴音之中滿含淒涼悲意。


    過了許久,她緩緩收音,而後起身走到樓陌卿身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酒,正要端起飲下,就被樓陌卿一把攔住。


    “你身子不好,少飲些酒。”他滿眼關切。


    流煙卻換了隻手接過杯盞,衝樓陌卿淡淡一笑,“照此說來,不應該喝著一杯酒的人應該是你,你身上的傷還沒有完全好。”


    “嗬嗬……”樓陌卿卻忍不住搖頭笑開,“我們習武之人有些時候就是與尋常人不同,若是傷病中不讓喝些酒解饞,這傷反倒好得慢一些,那是因為這心裏不舒服,心裏若是不舒服,傷口自然是沒辦法盡快恢複。”


    聞言,流煙不由咯咯一笑,拿起酒壺,又重新給他倒了一杯酒。


    樓陌卿卻驟然愣住,盯著她嘴角凝著的一抹清淺笑意,看得癡了,他不是沒見過她的笑,隻是不知為何,發生了這麽多事情,如今看到她這般清和釋然的笑意,他的心裏竟是沒由來地升起一絲心疼之意。


    若是可以,他真想能一輩子隻守著這個笑容,拚盡全力,隻為守住她。


    “煙兒……”他癡癡地看著她,微微一笑,喃喃道:“嫁給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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