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拍了拍窅娘的手背,長歎了口氣,過了半晌,說道:“和我說說小桃吧。”李煜的心情太複雜,他攥著窅娘的手,卻抵不過命運的流轉。他的國,他的城,他愛的人,他惦記的人,他欽佩的人,他敬重的人,都一一遠去,再不迴來。


    盡管有了水軍布防圖,但是已經到了病入膏肓的時刻。李煜垂死掙紮了三個月,十二月底,金陵城破。守將全部戰死,李弘冀偷偷率兵出城夜襲宋軍,被十幾個宋軍用槍挑死在馬下。直到此時,李煜才終於明白,在國家危亡的時刻,奪位、爭權都不再重要,他終究還是小瞧了李弘冀的氣度。


    祁正修死了,李弘冀死了,徐鍇投降了宋軍,宋朝的軍隊已經在金陵城外圍攻了三個月,如今金陵已經兵盡糧絕,朝中大臣紛紛勸他寫表請降。李煜在書房,對著空白的紙,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這是他的恥辱,是大唐的恥辱,可是再打已經沒了力氣,就連這皇宮裏,這些日子也已經慌做了一團,跑的跑,走的走,李煜從牆上拔出了佩劍,用手在劍鋒上來迴摸索著,是不是,他也該自行了斷?


    李煜閉上了眼睛,把劍橫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忽然腳下一緊,窅娘不知道什麽時候跑了進來,緊緊抱著李煜的腿,眼淚漣漣:“陛下,不要。不要啊。”如今宮裏的人少了許多,小周後每日心慌亂,在宮裏四處點查著寶物有沒有被逃走的宮人夾帶走。正好便利了窅娘可以每天看著李煜,窅娘擔心李煜會想不開,沒想到日夜提防,還真到了這個時候。


    李煜淒然一笑:“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能怎麽樣?”


    “不要。”窅娘拚命搖著頭,“小桃走了,祁大人走了,陛下再走,剩下這麽多人怎麽辦?”


    李煜歎了口氣,撫了撫窅娘的頭:“自求多福吧。”


    “陛下,不要這麽說。”窅娘含淚哽咽道,“從前窅娘生活困窘,討過飯,被人打過,罵過,那時覺得吃飽一頓飯就足夠,誰曾想能進宮,能陪伴陛下這麽多年,能衣食無憂這麽多年。如果窅娘當初就一死了之,哪有這麽些年的幸福?所以陛下怎麽能放棄,隻要活著,就有希望,也許有一天,陛下想要的,想做的,又能做到呢?”窅娘說不出太多大道理,可她知道活著就有希望。


    李煜有些失神,看著窅娘問道:“你覺得跟著朕的這些年,是幸福?”他不記得給過這個女子太多的溫情,他隻知道她的舞跳得好,她和桃娘是生死之交,她重情重義為了桃娘可以在他屋前跪好幾天,也是這些,讓他些微給了這個女子幾許青眼。可要說多麽愛戀,不及娥皇十分之一,也遠遠不及嘉敏,甚至不如桃娘知心,到底自己給過這個女子什麽,能讓她覺得幸福?


    “是的。”窅娘的眸子都是溫柔,“從義莊第一次遇到陛下,到現在,都是幸福的。在遇到陛下之前,沒有人會憐惜我的腳。”


    李煜苦笑著撫了撫窅娘的肩,這個傻姑娘,自己隻給了她一雙鞋,她卻還了自己一雙腳,為他跳了一輩子舞,把腳纏得瘦小疼痛,還覺得幸福。李煜聲音淒涼:“再為朕跳一曲吧。”說著命人把教坊的樂姬喚來,在琴瑟絲竹的伴奏下,窅娘跳了一曲《雙燕舞》,雖然沒有小桃跳得傳神,但窅娘的技藝不在小桃之下。看著窅娘的輕歌曼舞,李煜一瞬間恍惚,如果這是十年前,該多好。


    一曲終了,李煜命人都退了下去,他再次到了冰室。坐在小桃的身邊,李煜的聲音低沉:“桃娘,朕真的要請降了。對不住你,也對不住子介,更對不住大唐的百姓。可是朕得活著,隻有活著,才有希望。”李煜心中酸澀得不是滋味,大唐的江山,葬送在了他的手中,他有何顏麵去見列祖列宗,又有何顏麵麵對黎明百姓?甚至,他還不如躺在這裏的小桃。李煜的眸子裏有絲霧氣。


    周嘉敏在後宮中巡查了一番,正要迴到自己的寢殿,迎頭撞上了急匆匆進宮的老臣,對著周嘉敏拱手一拜,也顧不得虛禮,直接問道:“宋軍又開始攻城,現在已無多少士兵守城了,大夥托老臣進宮請陛下的示下,可在宮裏找了半晌,也不知道陛下哪去了?皇後可知?”


    李煜不在宮裏?不可能啊。周嘉敏急忙帶著大臣在宮中李煜常去的幾個殿裏都找了個遍,也沒有李煜的身影。想了想,周嘉敏冷哼一聲,那就隻有一個地方了。自從桃娘的屍身運迴來,李煜倒像自己的魂鎖在了冰室。


    周嘉敏轉身帶著大臣到了冰室,果然小桃躺在冰床上,李煜正定定地坐在一旁,把小桃垂下的衣袖細心地疊了上去,眸子裏竟然還有淚光。周嘉敏看著氣就不打一處來,衝過去直接了當地說道:“陛下,宋軍已經攻到了城下,朝中大臣亂作一團等著陛下指示,沒想到陛下還有心思在這裏和死人聊天。”


    李煜的臉上有些掛不住,對周嘉敏低聲喝止道:“你在亂說什麽?!大唿小叫,成何體統。”


    “陛下心中隻有這個有體統的官妓,何曾能看到臣妾的體統?”周嘉氣急,也顧不得體統了,近些年來國事衰敗,李煜對自己都很少有細致溫柔的時候,可對著一個死去的官妓倒是極盡溫柔,她早就懷疑小桃和李煜的關係不正常,現在看來,隻怕早有齷齪之事。沒想到自己防著宮裏的女人,卻讓這個官妓得了勢。


    李煜眉頭緊蹙:“放肆!身為一國皇後,你哪還有一絲尊貴?你的優雅、你的才華、你的溫柔、你的體麵都哪去了?你的確不如桃娘。”李煜說罷拂袖而去。大臣趕忙追了上去上報宋軍攻打潤州城的事。


    周嘉敏愣在了原地,看著躺在冰床上的小桃,周嘉敏用力把剛才李煜扶上去的袖子狠狠扯了下來,卻沒想到用力過猛,一下把衣服都扯了下來,露出了半個膀子,身子也歪在了一旁。露出的肌膚依舊白皙,周嘉敏看著紮眼,喝著宮人道:“死了還不知害臊。還不給她蓋上!”


    宮人四下瞅瞅,哪有什麽能蓋上的東西?除了地上的土。看周嘉敏目光陰冷,宮人不敢多嘴,隻好低頭捧著土撒到了小桃露出的肩膀和胸口上,算是蓋上了。


    周嘉敏看了看狼狽不堪的小桃,冷哼了一聲轉身離去。


    李煜迴到書房,大臣稟告著宋軍已經再次攻城,架著雲梯,東側的城門已經被攻下了。看了除了投降,再也沒有選擇。李煜緩緩說道:“去告訴宋軍,明日,朕親自去請降。”


    大臣退下,李煜去家廟拜別了祖宗的牌位,已經哭不出,心中全是沉痛的幹涸。


    李煜迴來草草寫了一封降表,扔在了一旁。窗外的夜色,在一點一點褪去。黎明到了時,便是大唐亡國之時。李煜的心中波濤翻滾,再難平靜。提筆寫了一首《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第二天上午,李煜帶著降表,出城投降。南唐曆經三代統治,畫上了句號。李煜投降的時刻,陳述在自己的府中懸梁自盡。


    趙光義接下降表,隻有一句話:“桃宜在哪?”


    李煜怔了一下,半晌苦笑道:“冰室。”原來攻城掠地,在眼前這個男人眼裏,都抵不過那個躺在那裏的女子。


    當趙光義走進冰室的時候,小桃靜靜躺在那裏,麵色如生,隻是肩上和胸前衣服不整,還被弄上了沙土,頭發散亂著,趙光義瘋了一樣跑上前去,把土扒開,但是太晚了,小桃已死,身上的肌膚把細土滲了進去,無論怎麽擦,還是泛灰。趙光義的眼睛發紅,聲音有些微顫:“誰弄的?”


    幾個宮人怯生生地答著:“皇,皇後。”


    “哦。”趙光義陰陰應了一聲,勾了勾唇,無力地揮了揮手:“你們去吧。”他隻想安靜一會兒。


    冰室裏隻剩下了小桃和趙光義,趙光義把戰袍解了下來,輕輕蓋在了小桃身上。她一定很冷。趙光義緊緊攥住了小桃的手,腦子一片混亂。他用力搓著小桃的手,想把她暖過來。隻要她有了熱氣,會不會就能活過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趙光義瘋狂地用力搓著小桃,卻始終沒有把小桃暖過來,趙光義越抓狂,越無力,反而自己的手也漸漸寒涼。趙光義的心疼得滴滴滲血,握著小桃的手低吼著:“桃宜,你醒來,你醒來啊。”


    小桃的眼睛閉著,麵上一副安然。趙光義忍不住把小桃緊緊抱在了懷裏,心疼得像被揉緊,又被割成了一條一條,趙光義撫著小桃的頭發,唇貼在了小桃的臉頰上,眼淚落了下來。這輩子,這是他第一次掉淚。從前哪怕是他瀕臨死亡,他也不知道落淚是個什麽滋味,似乎淚是隻屬於女人的東西。可現在,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就像在一條孤寂的道路上走了許久,那縷他賴以生存的一點光也滅了,錐心的痛,刻骨的傷,直讓他的理智完全崩潰,再也找不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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