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之棠----”李煜的手在案幾上敲著。閉上眼迴想著何之棠的模樣。隻記得從前是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和祁正修定過親,但後來何家獲罪便不了了之了。


    “聽說從前是鄭王極寵愛的。”沈同補充道,“不過這幾年就淡了許多。鄭王走後,聽說在府裏也不好過。眼下不知道是逃了,還是被人收拾了。”


    “有子嗣嗎?”李煜問道。


    沈同搖頭:“沒有。”


    李煜鬆了口氣,道:“吩咐下去,金陵各城門守值多加注意,別讓她出城就好。”眼下朝堂亂成了一鍋粥,李煜也沒把心思放在一個沒子嗣所出的姬妾身上。他隻是擔心李從善的子女也跟著到了宋地,那李從善就真的心無旁騖一心侍奉宋帝了。


    沈同領命而去。


    小桃在花月坊跳過一支雙燕舞,照慣例寫了幾幅字後,在座的賓客有出手闊綽的花了百兩銀子買了小桃的字,小桃微笑著道謝後又去陪著寒暄了幾句,迴到了後院。今夜賓客難得的還多些,生意不錯,直到快子時還人聲鼎沸。


    小桃本想迴紫竹台住,但眼看著時間到了這麽晚,便也隻得作罷。折騰到半夜,也有些餓了,便往廚房方向走去,看看還有些什麽吃的。廚房在花月坊後院的西北角,稍微有些偏僻。小桃正在小徑上走著,忽然身後傳來很細碎的腳步聲。小桃心裏一毛,頓住了步子。身後的腳步聲也停了。


    小桃又向前緩緩走著,腳步聲又起。小桃猛地一轉身,迷蒙的月色下,一個黑漆漆的身影就站在離小桃不遠的地方,看身形很瘦削,像個女子。小桃低聲問道:“是誰?”


    那人沒有吭聲,小桃立在原地冷聲道:“再不說話,我可喊人了。這附近都是狎司,還有侍衛。”


    那人遲疑了片刻,向小桃移了兩步,開了口:“是我,桃宜。”那聲音有些有氣無力,還帶些沙啞。


    小桃一怔,這聲音聽著耳熟,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小桃不由也向前走了兩步:“你是?”


    那人緩緩抬起了頭,小桃在月色下看到那張熟悉的臉,竟然猛地一怔忡,脫口而出:“大小姐----”


    話沒說完何之棠衝忙“噓”了一聲,向四下看了看確定沒人後,對小桃低聲說著:“帶我去處僻靜的地方,我們好說說話。”


    小桃點頭,心中卻抑製不住的跳突。和大小姐已經十多年沒有見了。本以為她在鄭王府過著榮華富貴的日子,現在卻突然這麽形容憔悴地出現在麵前,一時小桃有些反應不來。隻是在前麵帶著路,從側門迴到了桃苑,把下人都打發了出去,屋裏隻餘何之棠和小桃兩個人。


    小桃細細打量著何之棠,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很重的痕跡。當年那個細膩白淨、溫婉如蘭的大小姐,現在竟然是滿臉滄桑,瘦得皮包骨頭,臉上的顴骨都突了出來,襯著發黃的膚色,倒像四五十歲的婦人。一身下人穿的短打扮衣褲,料子粗糙。小桃緊緊握上了何之棠的手,聲音都有些微顫:“大小姐,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對這裏本就熟門熟路,哪個門哪個時辰幾個守值,都清楚的很。想再進來,並不難。”何之棠臉上一絲帶著戲謔的冷色。


    小桃忙搖頭:“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時至今日,小桃在何之棠麵前仍然缺乏一絲底氣。在小桃的概念裏,大小姐一直是那個出身高貴,博學多才的女子,而自己在她旁邊,就像一顆無知的塵埃。


    何之棠淡淡一笑:“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何之棠在窗下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緩緩道,“想必你也知道鄭王被宋朝招撫的事情吧。”


    小桃點了點頭,她這花月坊進進出出都是朝廷的大小官員,自然這些事情都是最先得到的小道消息。她也知道李煜把鄭王府封了起來,四周都是重兵把守,聽說正在盤點人數,要把李從善的妻妾和子女送進宮裏關押起來。小桃問道:“那大小姐是---自己跑出來的?”


    何之棠反問道:“難不成還要再被抓一次,再被關到教坊,再從頭來一次花月坊?鄭王被招撫,陛下不怒的時候,把我們關押起來做人質,陛下發怒的時候,我們也許又被發配成官婢官妓。”也許是太久的壓抑,何之棠的話都是那麽不太順耳。


    小桃卻並沒有在意,隻是擔心著何之棠的安危:“那你是如何打算的?萬一被陛下抓到了,是重罪啊。”


    何之棠歎了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就是這麽個賤命。當初跟著鄭王迴到府裏,以為能過幾天好日子,沒想到命運待我真是不薄,相同的活法又一次轉了迴來。好在這次鄭王在準備被招撫之前,已經提前給我來了書信,讓我準備好去開封找他。”


    “那為什麽現在還沒走呢?”小桃不由問道。


    何之棠很久沒有說話,半晌,才冷冷說道:“自從鄭王被宋人扣押,府裏那些個不得寵的姬妾,不但不傷心半分,倒像是得道的狐仙,千年的老妖還魂,可算是腰杆子硬了起來,仗著自己有個一男半女,都騎到了我頭上。鄭王帶迴來的書信我還是偷偷才看到,卻始終沒機會從府裏逃出來。隻得趁著朝廷去盤點鄭王府人數的亂當,我才跑了出來。”


    小桃心中恍然,看來自從李從善被扣押,大小姐在府裏的日子過得很慘淡。這才兩年左右的光景,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小桃忍不住還是問了個自己都覺得很俗的問題:“鄭王待大小姐,好嗎?”


    何之棠凝神看著桌上的蠟燭,沒有說話。好嗎?剛開始是好的,但幾年下來,玩夠了,看厭了,再好的珠玉在他眼裏也就是個魚眼珠了。再加上李從善本也不是個癡情戀舊的主兒,府裏新來的丫頭姑娘多了去。隻是好在何之棠是個有手段的,在李從善府裏一堆女人爭寵奪利的激烈鬥爭中還算能立得住腳。卻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李從善剛一被扣押,她在府裏的日子就立馬難過起來。


    許久,何之棠看著小桃微微笑道:“還算好吧,否則也不會單單讓我去找他。”


    小桃舒了口氣,如此就是最好了,不禁問著:“那大小姐是打算去開封找鄭王?”


    何之棠轉眸看著小桃,神色淒迷:“是。但如今金陵的守衛重重,我哪裏能出的去?我這兩天已經在幾個城門處都徘徊了很久,可每個出城的人都被細細查問,我肯定是出不去的。所以我來找你,你如今是陛下眼前的紅人,隻有你能幫我了。還求你看在我們曾經姐妹一場的情分上,幫幫我!”何之棠說著就要給小桃跪拜行禮。


    小桃趕緊把何之棠扶了起來,有些無措道:“使不得,大小姐。”這些事情來得太快,小桃接受得有些吃力。過了半晌說道:“你先在我這裏住著,我來想想辦法。”


    何之棠站起身來,看著小桃柔柔笑道:“那就全拜托你了。我還是不打擾你了,你這裏人多口雜,我住在安化寺附近的一戶農家裏。三天後,如果你想出了法子,就到安化寺去找我。我會一直等你。”


    小桃想想也對,忙從袖中拿出兩錠銀子塞給何之棠,又取了兩身衣裳也而要一並給她,何之棠把銀子收了,把衣裳推開笑笑:“衣裳是用不著了。就這樣行動也方便。”說完轉身出去。


    直到門外已經沒有一絲腳步聲,小桃才迴過了神。方才簡直像一場夢。和何之棠的過往種種,竟然有種前世今生的恍惚。小桃坐在椅子上,看著跳躍的燭花發愣。還記得當初來到金陵,入了何府被打得七零八落,是大小姐第一次救了她,又把她收留在身邊。教她讀書認字,詩詞曲文。還給她過生日,行及筓之禮,送她簪子----這一切都像是昨日之夢,美得幾分不真實。


    小桃想著前塵舊事,心裏絲絲縷縷的疼痛,都道歲月靜好,如果時光能一直停留在那段無波無瀾的日子,該是多好。那一切痛苦,就都沒有了源頭。


    那夜小桃整夜未眠,直到天微微亮,小桃才從一夜的迴憶中清醒了過來。大小姐如今隻是想出城去開封找李從善,並不是什麽危害社稷國祚的事。於情於理,都該幫一把。


    小桃蹙眉想了想,不如再向陛下請求,再去常州一帶給孩子派送衣服,便能借機把大小姐帶出去。而至於過唐宋的邊界,潤州有祁正修在,應該也不是難事。


    小桃打定主意,便像從前去其他州府一樣,托青羽衛給李煜傳了書信。李煜沒有起疑,給小桃帶了口諭,準許出城,但必須在半月內迴來,且需要青羽衛隨行伴護。


    小桃獲得李煜的口諭,立即去了城郊的安化寺,借著施粥的機會,找到了何之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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