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娥有些委屈地抿了抿唇,想說什麽,恰好不遠處傳來了幾個人邊走邊談的聲音,想是其他的幾個大臣到了,李月娥不便繼續在這裏呆著,便由宮女引著到了後宮去見相熟的嬪妃閑聊家常。


    石守信、高懷德等人陸續到了,趙光義淡淡打過招唿,坐在了一處角落,出著神。他很盼望趙匡胤今天能請來慕容延釗,那他必然會好好問問慕容延釗,到南唐都做了什麽。可惜,慕容延釗不在邀請之列。


    不多時,一身錦藍常服的趙匡胤在宮女和侍衛的擁簇下,到了玉英閣。趙匡胤做了皇帝後,雖然多了幾分威嚴,但私下比從前並沒有太多變化,今夜請來的石守信等人又多是他的布衣之交,熟稔慣了的,因此也沒有拘禮。隨常做了個禮後便坐在一處邊吃邊聊了起來。


    趙光義坐得較遠,身體還沒複原,酒也沒有多喝。而石守信、王審琦幾個,都是行伍出身,早已一邊大口吃著肉,一邊大碗喝著酒,互相之間已經少了初見時的禮節客套,大著嗓門又笑又吵起來。


    趙匡胤也有些感性,一手端著酒樽,一手搭著王審琦道:“咱們幾個,當初拜了把子,這些年,多虧了你們這些結義的弟兄,否則我真不知道這一場一場的仗怎麽打的下來。”


    高懷德幹了一碗酒,抹了抹嘴道:“說這些做什麽,做了兄弟自然就是一輩子的照應。”轉而笑著打趣道,“還記不記得老三那年打南唐的時候,為了探人家的水軍,藏在蘆葦叢裏一夜,迴去腿都僵了,咱幾個給揉捏都不要,專找細皮嫩肉的小後生----”


    話沒說完,已經被石守信一巴掌拍了下去:“就你得意,為了給人家放冷箭,一個勁地催著往箭上淬那見血封喉的毒,結果自己的指頭沾上還砍了兩個。”


    一時說的大家又紛紛唏噓懷念。趙光義聽到“南唐”兩個字,狠狠攥了下手裏的酒杯。那個在大家的嘴裏像個戰利品的地方,卻帶給他一陣一陣的刺痛。


    心裏有一個人的滋味,就是別人提到一個和她相關的詞,一個相關的地名,自己都會心悸許久。


    趙匡胤笑了笑,也說道:“還是當初好,什麽都不用想。睜開了眼,就是打,殺,怎麽攻城,怎麽奪地。反而簡單。現在倒好,不用整天把頭別在腰帶上等死,卻也多了很多煩惱,整夜翻來覆去,都難以入眠啊。”


    王審琦大大咧咧問道:“陛下還有什麽睡不著的,要是我,看著身邊那麽多漂亮的宮女兒嬪妃的,不想起才是真的。”一席話說得大家又是哈哈大笑。


    趙匡胤笑過後歎氣道:“是啊,你們隻看到了這皇宮氣派,後宮佳麗,鶯歌燕舞,好像當皇帝是這世間最享受的活兒。但是每天操的心,從一個家,到一個國,也是疲累。更何況,你們都覺得當皇帝好,別人肯定也這麽覺得,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記著這個皇位呢。想坐上這個皇位,自然要想著怎麽把我除掉,你們說,想到這,我還怎麽睡得著?”


    趙匡胤這番話說的大家麵麵相覷,變了臉色。剛才的歡笑氛圍凝固了些,趙光義唇角揚了揚,把手中的酒杯旋著,放到唇邊抿了一口。無事擺酒宴,必有說道。看來今晚的目的,在這裏。


    過了半晌,高懷德才鬥著膽子說道:“陛下這是憂思過度,如今已經不是之前的亂世,天下都安定了,誰還敢有這大逆不道的想法?”


    趙匡胤苦笑一聲,歎道:“手握重兵,你們不敢想,但你們的部下敢想啊。把你們推上來,他們就成了今天的你們,不是件很令他們熱血沸騰的事嗎?誰不想過榮華富貴的日子,更何況,你們就是他們的榜樣。所以即便你們不想,也架不住他們拚命推。”


    夜,變得很靜。趙匡胤的話音落後,整個玉英閣再也聽不到一絲喧嘩吵鬧之聲,好像剛才的熱鬧隻是一場夢境似的。空氣像凝滯了一般,趙光義又抿了一口酒,偌大的廳裏,隻聽得到他啜酒的聲音。


    過了很久,石守信聲音微顫地問道:“陛下,臣等都絕無二心。隻是如今太平盛世,也確實沒多想。還請陛下明示,臣幾個,該怎麽做,才能讓陛下安然無憂?”


    趙匡胤忙抬手:“不要這麽緊張,繼續喝著,吃著,隻是閑聊。”說罷吩咐宮女去抬窖藏的好酒,給大家分杯暢飲。但大家再也不能像剛才那麽毫無芥蒂了,一個個相對看著,方才喝的酒早已醒了,臉色都變得有些刷白,隻是一口一口抿著,都咽不下一肚子的疑惑。


    趙匡胤一邊喝,一邊隨口說著:“我以前,總覺得建功立業這四個字,是大丈夫一輩子的追求。如今,我們哥幾個,都已經是建功立業了。說來,都是光宗耀祖的人。已經把一輩子的尊榮基業都打下了。我被套在了這個位子上沒辦法,我常常想,要是不做這個皇帝,到山高水遠的地方,做個節度使,守著一方百姓,婆娘孩子熱熱鬧鬧,才是真正的舒心啊。”


    高懷德最先露出了恍然的表情,隨即石守信幾個也都轉過了彎兒,紛紛舉杯敬著趙匡胤:“陛下說的極是。”前朝的皇帝,都有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的毛病。生怕這些當初追隨他們的猛將將來成了逆臣賊子,恨不得一個個趕盡殺絕。剛才他們幾個聽趙匡胤的意思,嚇得差點以為老命不保。現在聽趙匡胤的意思,隻有他們遠走他鄉,就能保住性命,頓時也輕鬆了許多。


    隻是那酒,終於喝的不是滋味了。先前的開懷暢飲,緬懷過去,好像都成了笑話。趙匡胤已經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如何能迴到當初去呢?


    不多時,酒席散了,幾個人都裝著醉了的樣子搖搖晃晃趕迴了家裏。隻有趙光義,把杯裏的酒細細喝完,很清醒地站起了身子。轉身向玉英閣外走去。


    趙匡胤頓了頓,大步追了上去。外麵,一院的月光,照得四處清明。趙匡胤追上了趙光義,遲疑了下,喊道:“光義!”


    趙光義頓住步子,扭頭看著追來的趙匡胤,問道:“陛下,還有什麽事?”


    趙匡胤別扭地扯了扯嘴角道:“都沒人了,還叫的這麽生疏。”說著往前緩緩走道,“今晚天氣不錯,你我兄弟好久沒有這麽走了,走走吧。”


    趙光義隨著趙匡胤的步子,也緩緩向前。四周沒有侍從跟隨,隻有他二人的腳步踩在青磚上的聲音。


    趙匡胤的聲音有些蒼涼:“老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以前打仗那會兒,覺得有個親兄弟在跟前,真的踏實----”


    趙匡胤自言自語著,趙光義隻是跟在後麵,兩個人不急不徐地走了一條甬道,到了一處門口,趙光義打斷了還在懷舊的趙匡胤,淡淡道:“陛下,我從這裏出宮了。改日再敘。”


    趙匡胤怔了一下,看著趙光義道:“不如到朕的內室再長敘一番?”


    趙光義依舊聲音平平,沒什麽表情:“不必了。陛下的意思,臣弟明白。殿前都虞侯也好,大內都部署也罷,就是個虛職,不會讓陛下夜不能寐的。再者臣弟身體不適,異鄉客居也不適於養病。”說完向後退了退,拱手揖身道,“臣弟告退。”說完,轉身向一側大步走了出去。


    趙匡胤留在原地,眉頭皺了起來。趙光義這番話,便是不肯交出兵權了。大宋的兵力,主要是兩支。一支是禁軍,在京城護衛皇帝安全的,而另一支是各個地方的節度使,守衛藩鎮。趙匡胤當初黃袍加身,就是在做殿前都點檢,即屬於禁軍係,近水樓台先得月奪了皇位。如今他害怕的,也是這些調度著皇宮和京城守衛的禁軍係,所以才在酒後奉勸那些曾經的兄弟,離自己遠點兒。但趙光義卻偏偏不買他的賬。


    趙光義出了皇宮,又派人把李月娥接迴了府邸。趙光義把袖中的金釵往緊攥了攥。人心難測,交出兵權,不知道下一步等著自己的會是什麽。也許就是莫名其妙地去了另個世界。權力這個玩意兒,還是攥在自己手裏可靠。


    第二天,石守信、高懷德、王審琦等人紛紛上書稱自己身體不適,辭去了禁軍裏的職務,趙匡胤給他們安置了各個地方的節度使,又賜了不少金銀和良田宅子。為了安撫這些曾經兄弟的情緒以免動亂,趙匡胤不惜用聯姻的手段,和石守信、王審琦結了兒女親家,又把張令鐸的女兒嫁給了趙光美做平妻。


    趙光美聽說張令鐸的女兒相貌醜陋,一百二十個不情願,暗暗抱怨為什麽讓自己娶,皇上怎麽不自己去娶?但杜太後已不在人世沒人能幫他做主,沒有任何辦法,隻得接受。


    但惟獨趙光義,沒有任何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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