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匡胤的皇位得來的不算困難,但起初坐得也不是很安穩。朝廷裏雖說大家不敢明著有任何怨言,但背後卻議論紛紛。一個帶兵的武將就這麽奪了孤兒寡母的政權,總是讓人容易腹誹的。而在京城之外的武將,已經有些蠢蠢欲動的。太尉李筠駐守潞州,曾因抗遼有功得到先帝的加封。如今趙匡胤稱帝,派了使節前去潞州,一來算是探聽風聲,二來是請李筠入大宋的朝廷。李筠雖然迫於壓力迎接了使節,卻在酒宴後把大周先帝郭威的畫像掛了起來,對著又哭又罵耍酒瘋,把趙匡胤罵了個狗血淋頭。而趙匡胤聽使節迴來稟告,心裏再惱火也沒有辦法發怒,隻得自我解嘲道:“喝醉了的話,不用聽。”


    這樣的事情雖不大,卻也是按下葫蘆起了瓢,時不時有發生,隻撓得趙匡胤心裏膈應。但他才剛剛坐上皇位,如果采取鐵腕政策,隻怕引起反抗更多。而且以他的兵力,再加上趙光義、慕容延釗、石守信、王審琦等人,應對大周的遺兵遺將,也是件耗時耗力的事。所以趙匡胤隻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這樣的情勢下,他更得好言好語安撫符彥卿,以免符彥卿和李筠他們走到一起,兩支重兵聯合,那他可應對不來。趙匡胤不僅給符彥卿另賜了府邸,而且加封為太師,給了至高的恩遇。


    對趙匡胤的做法,趙光義能理解,情感上卻總是有些各色。一如他知道接小桃迴來是個需要時間鋪墊的事,但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像當年那樣,一匹馬,一個人,就把小桃從樹林裏劫到自己的大營。可現在,他不可以。他是大宋皇帝的弟弟,他是殿前都虞侯,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著自己,而自己的行為又會造成多大的動靜。越往高走,越身不由己。


    被火燒了的府邸沒有繼續修繕,趙匡胤給趙光義另賜了新的府邸,比之前的金碧輝煌,離皇宮也近。隻有符雪嬋住了進去。而杜老夫人,如今成了杜太後,住進了宮中。


    趙光義有時會迴到那破敗的舊府看看,靜淑苑是被燒得最厲害的,滿院子斷井殘垣,房間的橫梁也倒了下來,殘破得嗅不出一絲曾經的氣息。趙光義每每走著,心裏都會堵得難受。


    書玉的腿傷還沒有好,仍舊住在靜淑苑旁邊的下人房裏。趙光義有時會進去坐坐,聽書玉講講失火的那晚到底是什麽情形,又或者是書玉嘴裏小桃的日常。書玉雖說能言善道,但總講總講,翻來覆去也就那些話。但趙光義卻像聽不夠一般,總讓書玉從頭講一遍。而他則坐在一旁皺著眉頭聽得若有所思,全然不顧下人異樣的驚訝。


    小桃在花月坊的日子也越加難過。紅姑不停地催著小桃出去撐場子,甚至說道:“我的姑奶奶,不用你去陪客,哪怕就晚上出去舞一曲呢。你不知道有幾個大人已經在我耳朵邊說了好多次,你再不出去就真的翻臉了。如今你名聲在外,總在這桃苑裏縮著,我肯別人也不肯啊。”


    小桃卻總是不吭一聲,隻往床裏縮一縮,勉強扯個笑道:“辛苦紅姑幫我擋一擋。”


    一兩個月下來,紅姑最終也沒了耐心,一個晚上花月坊裏來了禮部的一個官員秦大人,指名要見那個封了從四品魚袋的姑娘。紅姑一狠心,帶了兩個身強力壯的大丫頭到了小桃屋裏,把小桃從床上硬扯了下來:“姑娘,不要怪我心狠。今晚你就算去前堂陪秦大人坐坐,隻喝兩杯,也必須得去了。”


    小桃掙紮著,眼睛裏除了驚恐,還有一絲絕望的自卑:“紅姑,我不能,我真的不能。”


    紅姑又好笑又好氣道:“你怎麽了就不能?”


    小桃沉默了,看著紅姑咬了咬唇道:“我真的不能。你讓我去陪客人,一定會被怪罪的。還不如不讓我出去。”


    紅姑一抬手:“給桃姑娘換身幹淨衣裳,帶到前堂。給秦大人舞一曲,或是陪著喝喝酒。”


    手下的丫頭聽到紅姑的命令,一個鉗住小桃的手,另一個去拽小桃的衣服。小桃用力掙紮著,閃躲著,聲音急切:“紅姑,不要——”話還沒有說完,帶著錦毛鼠圍領的上披已經被丫頭們哧啦一聲扯了下去,露出了白色的低領中衣,脖子上的黑色胎記也分外地刺眼。


    拽下小桃衣服的丫頭低聲唿了一句“啊!”也被嚇得倒退了兩步,那胎記被用針刺過後,比原先還大了許多,黑乎乎得直反胃。


    紅姑的胃一頂,忙從袖子裏抽出帕子捂上了嘴,看著小桃驚訝地問道:“這是怎麽弄的?”


    小桃把扯下的衣服撿了起來,捂在了胎記上,無奈地扯了扯唇角:“如今就是這個樣子了,擦不掉,洗不掉。這樣去見客人,哪個客人會喜歡?”


    紅姑愣在了那裏,看著小桃頸下偶爾露出一點的瘀黑,心也像沉到了湖底似的。完了,這下真的全完了。就這個樣子出去見人,還不把客人都惡心跑了?即便是捂得嚴實,但如果真的跳舞,來迴舞動之間難免會露出來。


    紅姑一臉的懊惱,看著小桃跺跺腳罵道:“沒用的東西。”說完氣急敗壞地走出了門,到了前堂和秦大人又是一番解釋。


    小桃緩緩把錦鼠毛的上披又圍上,這輩子,她隻怕離不開這個東西了。冬天還好說。夏天可怎麽辦?頸上的這片刺青,像一個烙印一樣,時刻刺著她,提醒著她所有痛苦的過去。


    紅姑實在是氣惱,白白養了一個廢物,索性把服侍小桃的丫頭全都撤走,隻留個空空的院子給小桃。那是皇上禦賜的,沒辦法收迴。別的吃穿用度,一律減了下來。小桃隻得自給自足,吃飯自己去廚房拿出一份來,還是和下人一樣的配給,洗衣服、收拾整理、縫縫補補全是自己的活兒。小桃的身子一直也恢複得不利索,總是氣虛體弱,紅姑自然不會找郎中給她調理。如今這些日常的活計也要自己做,小桃的身體漸漸有些撐不來。


    祁正修再去見小桃的時候,是三月初。本是煙花江南的季節,小桃卻像枝枯萎的殘花一般,全身瘦得皮包著骨頭,隻有兩隻空洞的眼睛掛在臉上,偶爾遲鈍地轉一轉,才能證明是個活物一般。祁正修走進桃苑的時候,小桃正坐在樹下的椅子上閉著眼睛半睡著。屋裏比外頭冷,外頭的春風吹在身上,暖意融融。


    小桃聽到腳步,睜眼一看是祁正修,想站起來,卻是剛站起來就無力地又跌在了椅子上,隻得虛弱地看著祁正修笑笑:“公子來了。”


    祁正修的眼前,是一副很不協調的畫麵,柳樹吐著嫩綠的新芽,桃花梨花爭相次第地開著,而一身青灰的小桃,麵容枯槁,頭上竟然還有幾絲白發。她才多大?祁正修緩步走到小桃的身邊,把她扶進了屋子。


    屋裏又涼又潮,有的地方還長出了青苔。祁正修把窗戶打開,屋外的暖風捶了進來,不多時,有了絲絲熱氣。祁正修看著小桃,目光有些複雜,他不知道她經曆了什麽,能讓她把活著變成了隻是喘氣。好像除了喘口氣,她再也沒有任何活著的樂趣。半晌,祁正修看著小桃開了口:“是不是暖和一些?”


    小桃點點頭,屋裏多了個人,又開了窗戶,是暖和多了。以至於她脖子上的錦鼠毛圍領有點熱,小桃微微把圍領調整了個方向,繼續戴著。


    祁正修眉頭蹙了蹙,對小桃頷首笑道:“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


    小桃點頭,看著祁正修的背影遠去,小桃靠在床上不覺又有些困意。


    等到她再醒來,日頭偏了西,一襲白衣的祁正修就坐在她的床邊,看她睜開眼,微微一笑:“醒了?”


    小桃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祁正修淡淡勾唇,沒有迴答。隻是定定看著小桃,上下打量了一番。


    小桃把腿往被子裏縮了縮,傍晚的陽光似乎還是很熱,小桃不知是陽光熱還是被祁正修看得燥熱,把脖子上的圍領又轉了轉。


    祁正修忽地抬起手,伸手去解小桃的圍領:“太熱了,解了吧。”


    小桃驚慌得直往後挪:“公子,不要。”一邊伸出手拚命地拽著圍領。


    祁正修停住手,看著小桃聲音很沉:“聽我的。解開它。”祁正修的目光很溫和,卻有種說不出的安穩的力量,就那麽直直地看著小桃。


    小桃跳突的心在祁正修的目光下漸漸平緩了些,猶豫了許久,還是把手鬆開了。


    祁正修把小桃的錦鼠毛圍領解下,很快又把中衣的衣領往下拽了拽,毫無防備的小桃全身都開始抖了起來,那團漆黑的刺青就那麽毫無遮攔地顯露在了祁公子麵前,小桃已經忘了害羞和臉紅,隻是臉色煞白地看著祁正修。自己最醜陋的一個角落暴露在了那麽幹淨的祁公子麵前,小桃的腦子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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