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爽不是當幹部的料,也從不羨慕當幹部的。“不想當將軍的不是好士兵,不想當幹部的不是好群眾”,誰說的這混帳話呢?都當將軍了,誰來打仗;都當幹部了,誰來做事情?她徐爽就喜歡這普通一兵的自由與瀟灑。

    瀟灑之餘,偶爾也會想起係裏一位老教師發牢騷時說的一句話:“不當幹部是省心,但就要多受點兒氣。”當時聽了還不以為然,但在生活的曆練中,還是慢慢體會出了這是個“真理”。

    就說生前任機械係副主任的於卞莉吧,當初和徐爽一起分來的,還在一個宿舍住過。後來做了係副主任後,臉就板起來了,架子也端起來了。在路上碰到了,打招唿說話,還好,跟以前差別不大。可一進到辦公室裏,就像換了另一個人一樣,既嚴肅又正經,那種官味兒頗濃。係裏所有的人,年輕人就不用說了,就連一大把胡子的魯老師,都“於主任,於主任”地叫著,即使一同分來的韋君也不叫於卞莉的名姓,而熱乎乎地喚著“於老師”、“於主任”了。徐爽怎麽也改不了口,還是直唿“於卞莉”。於卞莉對其他人要比對徐爽熱情得多,尤其在公共場所。並不太敏感的徐爽,都能感到於卞莉的很有禮節很有教養的冷漠。

    就在於卞莉準備就“省優秀青年教師”一事去省城活動之前,徐爽和魯支書同時獲邀到省裏一所高校參加一個力學年會。但於卞莉批準魯支書去,卻卡下了徐爽,還和顏悅色給徐爽做工作說,係裏的經費有點緊張,去兩個人花費太多。讓老教師去是考慮到他很快就退休了,照顧一下了。明年有這樣的機會,一定優先考慮她。當於卞莉和魯老師一前一後,到了省裏,徐爽才覺得不是滋味。歐,經費緊張?還不都讓你們這些當官的瓜分了。

    雖然徐爽對於卞莉存著一肚子的怨氣,覺得自從與她相識以來就一直被她明裏暗裏踩貶,但還沒有到恨之入骨的地步。實際上,徐爽是一個氣來得快,也消得快的人,並不真的嫉恨人。

    於卞莉的自殺給她的心靈極大的震撼,她怎麽也想不通,這樣一個在社會上如魚得水的“能人”為何想不開,以這種方式走上不歸路?生命就是這般脆弱?如此不堪一擊?她徐爽曆盡磨難,事事不順,也沒有選擇這種方式解脫嘛。

    真是的,於卞莉啊,誰能讀得懂你呢?

    不要說於卞莉的死與徐爽無關。盡管她們關係不太融洽,但畢竟曾同居一室,同在一係,荏苒的時光裏折射出她們匆匆的身影,婆娑的歲月裏編織進她們的歡聲笑語。至少,她們共同收藏了一起在礦院成長的記憶。如今,這記憶裏的一根鏈條折斷了,由此,觸動了徐爽那不算敏感的神經,甚至對她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也產生了隱約的影響。不是嗎?每個人的逝去,都是我的損失,因為我的命運,與所有人的命運相連,所以,不要問喪鍾為誰而鳴,它就是為你而敲響…… 這是誰說的?此時,這樣充滿哲理?

    就是像這樣,那段時間,她天天晚上在夢裏,與於卞莉糾纏不清,醒來又記不太清細節。這也是她想盡快離開礦院的原因之一。

    她已經拿到了簽證,她就要跟這個消耗了她近二十年青春的老礦院拜拜了。

    盤算著走的那幾天,徐爽去時代超市買了一架長鏡頭的相機,又買了七個富士膠卷。她要在礦院的花園小陘中,教學大樓裏,操場、體育館旁,總之一切角落,所有地方,狂拍一番,留下記憶,留下思念。很快,她就將膠卷用了個精光。

    一些同事得知徐爽將移民加拿大,有的羨慕有的歎息:“嘿,不久你就變成加籍華人了,很榮光呀!”“這老姑娘,真絕,放著好好的大學教師不當,怎麽想起到那個鬼地方?受罪呀,聽說加拿大冷得能把兩片嘴唇凍在一起。”“徐爽,走了,可別忘了我們呀,好羨慕你,要出國了。國外怎麽說也比我們發達。喜事,喜事,恭賀你!”麵對那一張張笑臉,徐爽的感覺是遲鈍的,思緒是平靜的,說不上高興,也談不上失落,倒是想起了二十年前離開隻插了半年隊的那個農村時的情景。

    當年,高中畢業後,按政策規定,作為獨生女的徐爽可以留城,但當時徐爽的革命豪情格外高漲,硬是說服了父母,到附近的“廣闊天地”裏,去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如果說遠赴加拿大是她命運的第二次轉折,那走出農村上大學則是第一次改變命運。

    那年,當她拿到錄取通知書準備遠赴西北求學時,她也受到過眾人的“好評”,也聆聽過那一大串羨慕的話語。其中,有一個外號叫“拉死鷹”的中年男人,長著兩隻像兔子一樣的又長又大的扇風耳。以說話尖刻而聞名,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主。他見到徐爽訕笑著說:“成大學生了?了不起啊!就怕轉眼把鄉親們忘得個精光。穿著高跟鞋‘咯噔咯噔’在城市的街上‘扭搭’,那叫一個什麽來著?妖媚!”

    徐爽上大學二年級時,果真買了一雙高跟鞋。暑假迴家後,閑得無聊,就想到城郊的農村去看望一下當年的鄉親們。那要花十分鍾時間從家走到汽車站,再乘20分鍾的公共汽車,才能到達目的地。

    往汽車站走著的時候,聽到後麵像是馬車的聲音,一迴頭,看見一個農民趕著一頭驢拉著一輛車,過來了。她趕緊跑了幾步,躲到一邊,隻聽,趕車的農民一邊用鞭子抽驢,一邊自言自語地高聲對驢說:“躲!我叫你躲!你也想穿著高跟鞋扭來扭去咯噔咯噔地走路?”說著,將鞭子在空中甩出一聲響“啪”,揚長而去。徐爽定住了,呆呆地瞅著農民遠去的背影,這背影和這聲音都那樣熟悉,它們是屬於“拉死鷹”的。她忽然意識到她已經同那些曾經一起戰天鬥地的農民有了一定的心靈距離,她不可能再融入他們之中了。“拉死鷹”那一串戲謔的話,讓她清醒了不少,把她從趕赴那座村莊的路上又拉迴家裏。這樣,她就再沒有找到機會迴到那個村莊看看。

    現在,徐爽又麵臨同樣的境況,她知道這一去,也許就是和礦院,和這裏的師生永別。說不定,她走後,很快,人們就會將她從記憶中清除。她將有她另外的新生活,礦院人也將繼續他們的人生旅程。互相沒有幹擾,沒有交匯,各走各的路。她可能不會再迴到這個地方,哪怕隻是看上一眼了。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變得令人有些留戀了,她的心中竟然生出了一絲離愁別緒。

    畢竟她還沒有辦任何手續,暫時還屬於礦院人。於是,兩份通知及時傳到她的手中。一個是院工會和市心理健康教育培訓中心聯合舉行的第三期培訓班。特別強調,機械係的教職員工必須參加。據說有一個“心理危機幹預和自殺預防專家”要作專題講座,幫助人們處理生活危機事件,重塑健康的人格。機械係還成立了以蘇善林為組長的心理健康教育工作領導小組。另一個通知是校醫院下發的,是有關身體健康的講座,也是要求機械係的全體員工參加,其他係的教師酌情響應。

    總起來說,於卞莉的跳樓自殺和柳雲杉的英年早逝,給了學校極大的震動,也使機械係成了“明星”係,“焦點”係,全校的目光都聚焦到這個大係。

    徐爽不打算參加這兩個培訓班和座談會了,多年來,她參加過無數大大小小的會議,已經厭倦了這種“聚會”的形式。她就要逃離文山會海了。

    她思考最多的就是如何走:調動不需要了。辭職申請剛交上去,院裏已明確表示,要考慮一段時間,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以往教師想調走,都是自動離職的,辭職是不批準的。礦院曆來把想調走的人視為“敵人”,把想調進的看作朋友。徐爽這樣的走法還沒有先例。不過,有些人已經對徐爽看不慣了,想當年,人家夏明德謝絕了國外的優厚酬金,毅然迴國,為礦院繼續效力。這個徐爽卻上趕著往人家的國家跑,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咋就這樣大呢?!

    徐爽意識到,審批她的辭職報告又得消耗不少時間,也許根本就是故意拖時間,沒準兒還延誤了她的大事。

    她一狠心,自動離職,最後也是唯一的一次在礦院享受一下自由的滋味。在學期即將結束,沒有任何教學任務,也沒有任何牽掛的一天的早晨,徐爽不辭而別了。

    她已經提前將一些大件的東西賣掉了,隻剩下幾本書和幾件衣裳外加部分零星的日常用品,僅兩個皮箱就裝上了全部家當。她預先打電話告知了母親這一重大消息,母親在北京的大姨家住著,要她趕往北京,從北京出發去加拿大的多倫多。

    她和母親心裏都裝著一件事,那就是永遠留在了青山市的徐爽的爸爸,盡管誰都沒有提起到那裏去“見”他,但誰都沒忘記他。不但沒忘記,簡直是記憶猶新,正因為那刀刻斧鑿般的記憶仍然在折磨著他們,所以,母女倆人才裝著“淡忘”的樣子。

    徐爽在臨行前的幾天,徹夜難眠,想得最多的就是遠在“天國”的父親和風燭殘年的母親。她多想向父親道別,告訴他,她是多麽想跟他說幾句話,可她實在承受不了那種來自心底的鬱悶和彌漫全身的憂傷了,她還怕陪同她的母親傷心,她甚至怕自己會改變主意,放棄那即將到來的遠行。然而,她還是放心不下父親,就這樣“不辭而別”了,她於心不忍,盡管她也清楚,無論她怎樣做,父親都不會責怪他的。

    徐爽與爸爸的感情比跟母親的還深,她的爸爸老孫寵女兒在單位是出了名的。爸爸決不能容忍女兒受一點點委屈。小時,徐爽不姓徐,姓孫,叫孫爽。但有些小孩總拿她的姓開玩笑“不姓張就姓王,姓兒也比姓孫強。”一次,徐爽哭著跑迴家,說啥也不姓孫了,要姓母親的姓。老孫一點“原則”都不講,很快,就和母親商議,又跑了幾趟派出所,將孫爽改成了徐爽。由此,可見老孫是多麽寵愛女兒。

    幾天來,徐爽就是像這樣,迴憶著父親生前的點點滴滴。不知多少次,淚水溢出眼眶。

    慢慢地,徐爽的心裏冒出了一個獨特的想法:將十年前,父親去世第三天寫給他的一封信寄出去。半夜,她起床翻箱倒櫃,把一個發了黃的日記本找出來,扉頁上寫著“思父集”,那是專為父親寫的,200多頁的筆記本,已寫的差不多滿了,僅剩幾頁空白了。

    她翻到日記本的第8頁,那裏寫著“給爸爸的最後一封信”。她又找了兩張潔白的紙,攤開,提筆在紙上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親愛的爸爸:

    我終於決定要離開這片土地了,準備到您在文革挨整的時期曾向往過的國度,那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繼續人生的旅程。行前,本打算去看您的,但實在不敢再一次承受生離死別的沉痛,還是選擇了迴避。您能原諒我嗎?

    其實,這封信早在十年前就基本上寫好了,現在隻是想再添加幾句,就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送給您,也算完成一樁未了的心願——與爸爸進行一次穿越時空的交談。

    下麵就是我十年前留在筆記本上的“殘語斷字”:

    爸爸,您知道嗎?前天下午我收到一封電報:“家有急事,速歸”,落款竟是姑*名字。當天夜裏,我就爬上了北去的列車,踏上歸程。窗外的黑幕,車的轟鳴,把一車廂的人都送入了夢鄉,獨有我,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倚在車門口,想著如煙的往事,流了滿臉的淚水。

    我知道,您承受過胸部腫塊的折磨,動手術前,確診為“良性”的,我為醫生肯定地說出這兩個字高興得熱淚盈眶,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我知道,您怕影響我的情緒,耽誤我的工作,家中發生不愉快的事,總是想法瞞著我。我知道,不到萬不得已時,家裏不願驚動我這個飄泊異鄉的遊子。

    一路上,思緒像雪片一樣,漫天飛舞,恍恍惚惚,看到爸爸您向我走來,滿臉笑容,喚著“爽爽迴來了!”……急刹車,車廂內一陣忙亂,我的頭重重地撞在車廂板上,始又恢複了痛苦的清醒。爸爸,親愛的爸爸,此刻,您是不是正在期待著遠方女兒的到來,艱難地度著時間的分分秒秒呢?我有好多好多話要對您說,我要俯在您的耳旁輕輕地講給您聽。爸爸,您一定要等我,等我……

    在霏霏的秋雨中,我佇立在家鄉古老的火車站上。默默地說,爸爸,我迴來了,我就要見到您了。我在人群中尋找著您熟悉的身影,您沒有來接我,您第一次沒來接我。我第一次失落了您那慈祥的笑容,淳厚的鄉音。悲涼悄悄襲上心頭。我不敢深想。

    家中一切依舊,庭院裏開滿了菊花,紅的,紫的,黃的,還有綠的,爭奇鬥豔,裝點著淒清的秋天。

    屋內,寧靜、沉重,我明白了似乎又不太明白。朦朧中,我好像拉住一個人的手,喃喃自語:一年前,暑假過後,爸爸送我到了汽車站,我要走另一條路線,趕赴東海市。汽車開了,爸爸跟在後麵追了幾步,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叮嚀著什麽。我想再看一眼爸爸,汽車揚起的灰塵擋住了我的視線。一個月前,爸爸還給我寫過一封信,上麵有“爸媽身體都很好,不要惦念,安心工作”的字句。哦,記起來了,十幾天前,我還收到母親寄來的信,說爸爸到長春給單位買汽車去了,“他學的是汽車專業,懂行”,母親在信中還綴上了這句話。我一點沒懷疑母親的話是編出來的,其實那時您正躺在醫院裏等待做手術。我像祥林嫂一樣不停地向眼前晃動的人影兒絮絮叨叨重複說著這些好像是發生在昨天的往事,極力證明您還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像從前一樣。

    我像一個溺水的人在絕望地掙紮,拚命想抓住一點東西,又什麽都抓不住,我淹沒在悲傷的海洋裏了。

    等我神誌稍稍清醒時,才慢慢地接受了一個殘酷的事實:您已於前天上午離開了人世,11月5日這個令人心碎的日子將永遠銘刻在女兒的心間。

    病魔無情,胸部腫塊癌變,又一次將您推上了手術台。聽人說,手術還剩兩針時,麻醉師問:“老孫,您感覺怎樣?”您吃力地迴答:“還……可以。”這就是您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您的心髒支持不住長達三個多小時的大手術了,您沒能走下手術台就閉上了雙眼。我一向以為,醫生,由於職業的關係,麵對生死,已經麻木。可是,主刀的醫生卻在手術台前為一位素不相識,普普通通的知識份子掉了淚,是為您的堅毅、寬厚所感動吧?一個人在沒有全麻醉的情況下承受這樣的胸外科手術是多麽的痛苦,一個人在心力衰竭時又是怎樣的胸悶難耐呀!您始終吃力地堅韌地與醫生配合,直至心髒驟然停止跳動。

    10月5日,您住院的前一天給我發了一封信。您告訴媽媽:信來去半月,正好我做完手術出院,不誤再給小爽寫封信,別讓她掛念家裏。手術因故延期,媽媽不得不代筆迴信。從咱家鄉到省城,幾百裏路,媽媽不知在風雨中跑了多少個來迴。她不願借住在親戚家,怕打亂他們平靜的生活,常常一個人卷縮在車站候車室裏過夜。這一切,她都瞞著您。您一次次勸她迴家鄉休息幾天,醫生的胸有成竹和您輕鬆的笑容使她稍稍寬心,11月2日,媽媽帶著複雜的心情迴歸故裏。她日夜趕做您的新棉衣,您的棉衣幾年沒換,她要讓您穿著舒適的新棉衣出院。11月5日晚,也就是前天,知情的鄰居大嫂來了,她看見媽媽帶著老花鏡,彎著腰,拿著一塊布,左比右量,哽咽地講不出話來。媽媽什麽也沒察覺,她急著在黎明前做好棉衣,天明給您帶去。在這寒冷的雨夜中,有些好心人一次次徘徊在咱家院外,靜靜地聽,默默地望,唯恐發生什麽意外。天明了,母親背著棉衣,擠乘早班公共汽車,被人攔住了……

    爸爸,您沒有來得及向親人告別,沒能再見媽媽和女兒最後一麵,就匆匆去了那個冰冷的世界。您熱愛生活,摯愛親友,留戀人生,您帶著滿腹的遺憾離我們而去了,您隻走了五十多年的人生路程呀!

    往年的秋天,每到菊花盛開的季節,我都會收到您寫的信“爽爽,滿院的菊花全開了,真好看。爸爸親手栽培了幾十個品種,有梅花鹿,無彩鳳,朱砂蝴蝶,杏黃牡丹,高原之雲,鬆林掛絮……我數不清了。你要能看一眼多好,可惜你秋天不能迴家……”

    爸爸,秋天到了,菊花開了,女兒看您來了。可是,您緊閉的雙眼永遠不會睜開了。童年的夢這麽快就消逝了?孩提時代的小爽,一次,附在您的耳畔,稚聲稚氣地說:“長大後,我要在太行山上種一棵長生不老樹,結很多長生果,爸爸每天吃一顆,就不會死了。”可是,就在前些天,躺在病床上的您等待手術時,女兒竟不曾為您端過一杯水,那時,您是否憶起了這段話?爸爸,現在,您微微握著的大手再也不會有一絲絲溫暖了,童年的快樂這樣快就流走了嗎?小時候,在冬天的雪地裏玩夠了,便跑迴家把凍得像小紅蘿卜似的手兒塞進您溫暖的大手裏,然後,使勁地跳啊,笑啊,驚飛了屋簷下的小鳥……

    曾幾何時,歲月的流水衝走了載著歡歌笑語的童年?而今,站在您麵前默然垂淚的女兒已接近而立之年。過去美好的一切隻能藏在心底,留作永恆的紀念了。

    爸爸,讓我拉起您冰冷的手為您送行吧。家鄉的小河也在嗚咽,它告訴我:一個有三十年黨齡的老黨員,在住院的前一天還去單位上班,從河邊走過,一隻手支撐在胸部,背微微地駝著……路旁的白楊也在低泣,它告訴我:一位在這貧瘠的土地上辛勤耕耘了幾十個春秋的老工程師就是踏著那凋零的落葉,登上通往省城的班車的。手中僅提著一隻舊書包,裏麵裝著一瓶降壓藥,一個用了三十年的白瓷茶缸,兩隻破損的舊碗,一本《汽車電器》雜誌……

    爸爸,慢慢走,讓我再看您一眼,爸爸的同事們——我的叔叔阿姨啊,你們不要往迴拉我了,我隻是……隻是想再看看爸爸……隻看一眼。我懂,不哭,我不哭……聽見了,還要為母親著想,她體弱多病,我曉得……我隻是最後,最後,再看爸爸一眼……

    爸爸,您走遠了,走遠了……

    您沒有墓碑,但女兒在心中已為您豎起了一座豐碑,上麵刻著:

    你是貧窮的又是富有的,你正值廉潔,一生清苦,把畢生的心血都獻給了祖國的革命事業,您的精神是永存的。

    安息吧,爸爸,我將終生懷念您。

    爸爸,以上是我十年前,在您去世後的第三天寫給您的。

    十年是那麽漫長,又是那麽短暫。不知不覺,我與您已分離了3650天。在這幾千個日日夜夜裏,我時常在夢中見到您。您還是那樣談笑風生,慈悲滿懷。隻是醒來才知道,原來是一場空夢。

    我希望這封信永遠伴隨著您,直到我和媽媽在天國找到您的那一天。

    徐爽完成了這封長信後,恍然覺得這既像是給父親寫的告別信,又像是給腳下這片大地留下的臨別贈語。此時,她已分辨不清,是對父親的想念,還是對母親的依戀,抑或是對生她養她幾十年的國家割舍不下的情感。

    完成了給父親的信,徐爽終於長出了一口氣。她馬上又給青山市殯葬管理處寫了一封短信,將它裝入另一信封中。大意是,懇請將“給父親的最後一封信放在父親的骨灰盒上。我相信你們不會拒絕一位思念父親的女兒的這一特殊請求”。

    待徐爽將自己認為一切能做的事情都做完後,她就悄悄收拾了行李,準備飛赴北京與母親團聚了。

    2001年初,一個寒冷的清晨,天空飄著霧氣,街上響著稀稀落落的自行車的鈴聲。徐爽起床後,梳洗完畢,拖起兩個皮箱走上了東海市的大街。她要去飛機場,趕乘去北京的早班飛機。這是她平生第一次坐飛機。在東海呆了近20年,她竟不知道飛機場的具體方位,當然也不知道怎樣乘車去那裏。

    她又開始問路了。與20年前那次問路去礦院不同的是,她現在不但能聽懂當地話,還能說上幾句,以假亂真。相同的是,她是孤獨地來,還要孤獨地去。

    當她終於趕到機場,並順利登機後,隨著一聲唿嘯,飛機衝向藍天。她俯視著腳下的大地,內心有一團憂傷的氣流在湧動,眼中有一種晶瑩的東西在閃爍……

    在北京的一個星期過得很快,徐爽和媽媽拜訪了幾個親友,和姨媽一家照了幾張像,吃了幾頓飯,又上街采購了些衣物,就準備踏上遠行的路了。

    在出發前的一個晚上,母親將一個用白布裹著的像一本書大小的包塞進了徐爽隨身帶的手提箱裏,告訴她,到加拿大後再看,也許有點用。

    第二天,徐爽在首都機場上與媽媽和姨媽一家惜別後,獨自登上了由北京飛往多倫多的班機。

    飛機起飛後,她透過白雲注視著腳下的大地,有一種孤獨的被連根拔起的感覺。她的思維變得遲鈍麻木,她的思緒在不著邊際地徜徉:“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到哪裏去?”

    “現在我給大家演示一下如何係安全帶……”

    空乘服務員的話,打斷了徐爽的遐想。

    飛機慢慢晃著將大部分旅客送入夢鄉。徐爽毫無困意,她忽然想起了母親送給她的白布包,她等不及到加拿大再看了。她從手提箱中將它取出,打開了外麵的白布,裏麵還有一層花布,用別針別著,她小心地將它拿掉,又將花布展開在腿上。裏麵的東西呈現在眼前:一本藍色的巴掌大小的工程師聘書,是爸爸的遺物,第一頁上有爸爸一寸的黑白照片,他正看著徐爽,微笑著。“聘書”下麵,是一遝子剪報,大都是關於養生保健方麵的。再下麵,是媽媽親手從報刊雜誌上一字一句摘抄下的“妙語佳文”——徐爽早就知道媽媽有這樣的愛好。突然,一頁手寫的字跡映入眼簾,那是一篇短文,它的題目是:《快樂墓地》。徐爽禁不住讀下去:

    “非洲一個叫撒拉的小鎮上,有一個叫布基的老人。布基的一生都過得很不愉快,究其原因,無非是他人生的許多目標都沒有實現。布基在臨死前的一段時間裏,終於領悟到:人無論是什麽情況下,都不應該以犧牲自己的情緒為代價。

    他認識到這一點,已經太晚了,他已經得了重病。布基不知道自己在臨死前還能做些什麽,他希望世上所有的人都不要像他。

    最後,他試圖為後人留下一點文字。他的墓碑是這樣寫的:我是一個本應該快樂的人,雖然我的一生也遇到了許多麻煩,但我相信,這一切都並不嚴重。我卻因為這些並不嚴重的原因,而一生並不愉快。我是多麽傻呀!我希望活著的人不要像我,不要總是讓自己處於不愉快之中。自尋煩惱,這大概是人生中最大的自我冤枉。你何必要冤枉自己呢,不要這樣做。

    布基沒有想到,他墓碑上的這段話,給人們的印象有多麽深刻,因為這是一個臨死者對活人的忠告。

    後來,很多人都向布基學習。他們在臨死前,紛紛要求葬在布基的左右,與布基作伴。他們留下的遺言,也都如布基一樣,告訴活著的人們,應該怎樣生活和熱愛生命。

    請看這些遺言:

    ……”

    徐爽沒有看清那些“遺言”,因為讀到那兒她的視線有些模糊。她下意識地用手背抹了抹雙眼,接著讀下去。

    “所有的墓碑上,都是普通人曆經一生的體會。後來,人們就把這裏叫做‘快樂墓地’。很多人甚至驅車幾百公裏,到‘快樂墓地’轉一轉,換一換心情,聆聽一下死者的教誨。”

    文章下麵有一行小字——“母親為小爽摘抄”。

    徐爽再也忍不住了,她埋下頭,在飛機的顫動中,淚水穿過她捂著臉的雙手,流下來,打濕了薄薄的衣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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