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爽的人生道路上,陪伴她時間最長的是這樣兩個字——孤獨。她的確形單影隻,不但沒有一個屬於她的小家庭,而且缺少一個推心置腹的朋友,在這個世界上,她像一座孤島一樣,兀立在人海之上,卻無人靠近。

    誰都知道,現在的“月光族”當年的“八十後”屬於第一代獨生子女,比他們長了一輩的徐爽,在家裏,卻也是父母獨一無二的掌上明珠,在那個年代,可稱得上是“珍稀動物”了。

    說來奇怪,孤獨的人本應該力避孤獨,盡量逃避與孤獨有關的事物,但徐爽不,她最喜歡聽的歌曲是“孤獨的牧羊人”,當那夾帶著淡淡愁緒的歌聲,在空氣中遊蕩時,她覺得心中的孤獨也便流放出來,輕鬆了幾分:

    一個人在蒼茫的大地飄來飄去

    一個人在無盡的祈願裏承受風雨

    挨不過草原的冬季

    思念就在北風裏死去

    草原草原草原你可知道

    你可知道我的孤寂

    徐爽喜歡聽孤獨歌曲,還喜歡看孤獨小說,加西亞的《百年孤獨》就是她看了好幾遍,還看不厭的名著。書中浸淫飄落著的獨特的孤獨氣息,撫慰著她那顆孤寂流浪的心。

    徐爽有她自己排解孤獨,化解痛苦的妙丹良藥——以毒攻毒。

    時間是治療痛苦的慢藥,而突如其來的悲傷靠時間來醫治,是等不及的。最好的方法,就是使勁讀描寫人間悲情的小說,使自己沉浸在對他人痛苦的悲憫中,以此蓋過自己的心傷,這是徐爽用來消除憂傷孤獨的速效劑。

    哦,徐爽!這些真的能消除你的孤獨嗎?

    從省城一無所獲,告狀歸來後,徐爽更加孤獨了,很快到了1997年底,一眨眼又“相約1998”。諸事不順,生活苦悶,有一段時間她竟沉迷上網絡,那是1998年初春,也就是職稱問題擱淺後的第二年,她和柳雲衫再次雙雙申報了高級職稱後不久。

    徐爽沒有真正談過戀愛,更不用說生兒育女了。她是礦院唯一的超過三十五歲的“單身漢”。她除了上課,業餘愛好就是在操場打排球,在宿舍上網,再不,就是躺在床上迴憶過去了。

    徐爽看起來沒腦子很簡單,但那是表麵現象,她的內心世界是很複雜的。她也不明白,為何人們總認為她簡單,是麵部表情單調,說話不講究技巧,還是不懂為人處事之道?反正從小學時,她就知道一點在別人眼裏,她給人的感覺。

    五年級時,班上年輕的數學老師出了一道比較別扭的四則題,裏麵拐了好幾個彎兒,全班同學都一籌莫展,還是徐爽第一個把它給解決了。老師對聰明的徐爽的獨特評價是:你這張看起來簡單的娃娃臉,腦子不簡單嘛!

    是的,徐爽一直就是一個將簡單的外表和複雜的內心融為一體的有點古怪的凡夫俗子。這一點在她漫遊互聯網的各種論壇時就彰顯得一清二楚。

    她除了喜歡上礦院的學生論壇,就是經常逛京城的“名人坊”,“明星吧”,這是她驅逐寂寞和孤獨的好方式,因為那裏人氣高,熱鬧,可以找樂子,還能酣暢淋漓地傾訴苦悶,針砭時弊。她常用的馬甲是“唿嘯山莊”,這是她喜歡的一本書的名字。

    她在網上與現實生活中判若兩人,網上的她,像一個有思想有閱曆,不隨波逐流的老者,而且也難以讓人判定是男是女,因為她的文風頗為犀利尖刻,已沒了女性的陰柔。

    對於學生們在學校論壇上的發言,不管涉沒涉及她,她都保持沉默,她不想讓學生知道她也徜徉其間,更不想讓學生窺探到她的內心世界。她有她的自尊。但一到了“名人坊”和“明星吧”,她就活靈活現了。

    她從內心並不崇拜這些所謂的明星,沒有了毛澤東,她不知這輩子還能不能碰上一個讓她頂禮膜拜的人。不過,她最喜歡到女名人那兒瞎逛,這也算是對她自己女性身份的認同吧。

    一位在屏幕上出現了不少次的小有名氣的女主持人的“吧間”是她經常光顧的地方,她覺得那位主持人的笑容太燦爛了,音質太優美了,她急需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女人給她以精神上的滋潤,以心靈上的慰籍。誰知,有一天,這位幸福的小女人卻發了一個悲傷的帖子,裏麵有這樣幾句話:

    “我為何總感到孤獨?即使周圍全是來來往往的人,我還是覺得孤零零的,像一葉漂泊在大海上的孤舟,無助又無奈。躺在床上時,我會反複問‘人為何活著?’這樣的問題”。

    很快,徐爽用“老油條”的化名給她發了一個迴帖:

    “不要問‘人為何活著?’這樣一個既簡單又複雜的哲學問題。它沒有答案,或者說它的答案成千上萬。沒人能迴答得了。反正別人活著,俺就活著。假如這世界上隻剩下俺一個人,所有的財富都歸俺一個人所有,俺也活不下去了。一定得找一大塊豆腐,毫不猶豫地狠狠地一頭撞上去再說!從這個意義上講,人是為別人活著。父母在世,為父母而活;父母不在,為兒女而活;沒有兒女,為全人類而活。

    另外,請注意一點,大凡得抑鬱症甚至導致自殺的人,起初都問過同類問題:‘人活著是為什麽?’越想越空虛,越想越絕望,直至自己將自己化為虛無……嗚嗚嗚。”其實,徐爽和大多數網民都明白,在網絡裏尤其是論壇裏發帖都很難表達完整係統的理念或清晰深刻的思想,隻能展示一種狀態,表達一個心願,傾訴一點苦惱。

    徐爽還在一個遠嫁海外的美女作家的“作坊”裏閑逛了幾次。在她的眼裏那是個相當自愛也就是很會自我欣賞的女人。盡管徐爽不認識她,但透過她的文字,仍能觸摸到她的性格:小心眼、虛榮、聽不得批評意見。不過,崇拜她的粉絲並不少,那些人對她簡直就是“頂禮膜拜”了,將她奉為“女神”,那些吹捧的語言讓她起了一身鴨皮疙瘩:

    “美女+才女,來,親親!”

    “你是我最崇拜的仙女。仙女,快下凡吧!”

    ……

    還有一個明顯是“小夥子”的人在戴著馬甲痛苦地呻吟:

    “我的最美麗最溫柔的b呀,你怎這樣狠心那,咋說嫁人就嫁人了?而且還遠嫁海外。我的心好痛好痛呀!失去了你,我的生活一片黑暗,沒有了陽光,沒有了空氣,沒有了水分,我就要枯萎了,我是為你而生的啊!你知道嗎?我真活不下去了,我就要跳樓了!”

    小夥子的一片“癡情”換來的是“仙女”的沉默無言,她根本沒有迴帖。倒是不少“過路人”規勸小夥子想開點,別做傻事,要堅強地活下去,畢竟“仙女”還活得好好的,既然你愛她,人家過的幸福,你應該高興才對。

    徐爽一邊看,一邊偷著樂。她認為這個小夥子中毒太深了,要拯救拯救他,於是發了一個不倫不類,有點和主題不沾邊的帖子:

    “偶雖然也比較喜歡b的文字,但感覺不能多讀,讀多了有種吸多了鴉片的感覺,頭腦空虛,懶懶散散,什麽事都不想做,就想再吸、多吸。真可怕呀,人家b在奮鬥,在拚搏,在讀碩士,在朝著輝煌的頂點爬去,偶們卻在這裏‘吸鴉片’,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一事無成……”

    這個帖子無意中吹捧了這位美女作家的文字有魔力,竟很快得到了“迴音”。她一反矜持的姿態,像一個撒嬌的女孩一樣,說了一連串故作謙虛的話,將徐爽當成一個大男人了。

    這事兒過去幾天後,徐爽又去了一個小名男人的坊間,一眼就看到這樣一個帖子:

    “美女作家b心胸狹窄,經常刪除別人的評論。你如果隻想聽好話,你就別開名人坊嘛。我就說了這麽幾句,她就刪掉。這次要捍衛一下言論自由,當然隻能在我自己的作坊裏發了。你天天打著名校與跨國婚姻的‘大旗’騙國內的學生,不配當留學生的代表。你有底氣你就別刪貼啊。

    ……”徐爽對這個帖子忽然來了好奇心,她想試一下美女作家是否小心眼兒,於是她設計了兩個帖子,一個是“反方”——批評帖,一個是“正方”——讚美帖,一前一後發在美女作家的“作坊”裏,而且為了保險起見,將“批評帖”發了兩次,發過之後,還打開閱讀了兩遍,以確認沒有丟失,確實掛在了“麵板”上:

    “批評帖”為:

    “美女作家說來這裏是為找樂子,沒錯;有人講,你是呆在國外太寂寞,開作坊以驅散孤獨感,也對呀!偶三番五次來這兒逛遊,也是尋開心也。

    而且大熱天,來這兒也消暑呀!看看那麽多的b迷們咿咿呀呀地說著‘我愛你呀,我真愛你呀,我愛死你了,你是我的最愛呀,偶像呀,我佩服得不得了哇,一天見不到你就活不下去了’,別提偶多開心了,像是三伏天吃了冰激淋,渾身涼西西冷颼颼的,脊梁骨直往外嗖嗖地冒涼氣,真是不是空調勝似空調呀。”

    “追捧帖”是:

    “如果說,你是月亮,我們就是繞在月亮周圍的星星;如果說,你是太陽,我們就是那追隨你的月亮。”

    這個“追捧帖”發出去之後,徐爽覺得臉上一陣陣發燒,好在網絡是虛擬的,她的網名也是虛構的,否則,徐爽也不敢“麻肉”或“肉麻”成這樣。

    美女作家就像有心靈感應一樣,很快上“作坊”來考察了,她隻給了徐爽的“批評帖”十分鍾的壽命,就將它腰斬了兩次(徐爽發了兩次),但卻完整地保存了徐爽的“追捧帖”。

    徐爽為這個小小實驗的成功而沾沾自喜,她一看已經半夜12點了,人也感覺困乏了,索性關了電腦,躺在床上玩味著美女作家刪帖的目的:盡管我的帖子沒有罵人,但卻是致命的,她太喜歡眾星捧月的感覺了,唯恐失去一批盲目的崇拜者。

    接下來,徐爽睡意朦朧,也許是這一天的“名人吧”的旅行,讓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竟迷迷糊糊地迴到了六七十年代——那個沒有名人,隻有聖人的特殊年代:

    一首熟悉而又陌生的旋律在耳邊迴響,“因為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所以我們如果有缺點,就不怕別人批評指出,不管是什麽人,誰向我們指出都行,隻要你說的對,我們就改正,你說的辦法對人民有好處,我們就照你的辦——”當年唱的那樣鄭重其事的《毛主席語錄》歌,怎現在唱起來,歌詞不像歌詞,曲調不成曲調,如此滑稽可笑呢?

    歐,舞台上不是媽媽嘛?正在排練呂劇《紀念白求恩》,媽媽在裏麵擔任白求恩的妻子,媽媽de同事——禿頭大鼻子老劉扮演白求恩,爸爸是三個編劇之一。當初就是以毛主席的老三篇之一《紀念白求恩》為藍本寫這出呂劇的劇本的,徐爽爸爸的意見沒有被采納:一是毛澤東主席請倉庫管理員魏大明扮演,因為他長得有幾分像青年毛澤東,大背頭,大個子,嘴角還有個明顯的痦子。二是毛主席的《紀念白求恩》一文太長,有的不適合作為唱詞,應有所刪節。另外兩位編劇對這兩條建議憂心忡忡: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怎能由一個普通的倉庫保管員來扮演?除了毛主席本人,任何人都沒有資格扮演毛主席。最後,劇組想出了一個好主意:當需要毛主席出場時,就由一位演員將毛主席的大幅頭像舉過頭頂,代表他老人家了。至於呂劇的念白唱詞必須一字一句按原文來,不得有任何更改,篡改毛主席著作,那可不是小事啊,哪個敢?

    於是,徐爽和眾多觀眾最後看到的呂劇《紀念白求恩》,就是這樣的:

    白求恩和曾經的妻子之間倒沒有多少對白唱腔,重頭戲全在一個手舉毛主席畫像的人,或唱或念毛主席的《紀念白求恩》的文章上,的確是全盤照搬了毛主席著作。

    唱詞雖然是新的,但聽起來有點《李二嫂改嫁》的味道:

    “白求恩同誌是加拿大gcd員,五十多歲了啊,為了幫助中國的抗日戰爭,受加拿大gcd和美國gcd的派遣,不遠萬裏,來到中國。去年春上到延安,後來到五台山工作,不幸以身殉職了啊。一個外國人,毫無利己的動機,把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當做他自己的事業,這是什麽精神啊嗬哈?”

    最後一段更不像唱腔:

    “我和白求恩同誌隻見過一麵。後來他給我來過許多信啊。可是因為忙,僅迴過他一封信,還不知他收到沒有啊咿呀啊。對於他的死,我是很悲痛的啊呀。”

    戲台上幾個像紙做的人,唱念做打,忙得不亦樂乎;舞台下,不少人低頭掩麵,在手掌後麵笑,這出新編呂劇聽起來怎這樣滑稽呀。

    徐爽也笑啊笑啊,笑醒了。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孤獨的徐爽還得繼續上課、上網,外加迴憶,這就是她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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