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明德與於卞莉日久生情的那段時間,他們的老同事柳雲杉老師卻在暗暗鉚足了勁兒,要跟年輕人比試比試“才情”。

    他聽說徐爽、韋君、於卞莉、夏明德這撥人都在1995年底參加了省高級職稱外語考試,除了韋君剛好趴在及格線上外,其餘三人都考了高分,心裏很不是滋味。尤其是徐爽這個丫頭片子,才三十出頭就想評高級職稱,這以後,還得了?更不把別人放在眼裏了。想當年,我評副教授時,都快五十歲了,如今,還有三年就退休了。三四十歲,當副教授還說得過去,這一大把歲數,還頂著個“副”字,學生麵前不好看,同事眼裏分量不重,在家裏的權威也大打折扣,出外開學術會議填寫“通訊錄”時也掉價,此外,退休後的工資也少一大塊。不行,退休前,我也要更上一層樓——轉正!

    老柳是個說到做到,從不服輸的人,從96年暑假開始,果真又拾起了兩門外語——俄語和英語,加緊突擊複習。俄語是文革時期,在東北一所名牌大學裏當學生時學的,盡管他學習努力,可是在那動蕩年代,由不得他自己做主,還是成了馬尾提豆腐的“老五屆半成品”中的一員。可想而知,他的俄語水平是怎樣的:會背幾個單詞,會說幾個句子,“我氣哈拉索”(俄語中“很好”的意思),這是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話。再說英語,老柳出校門後,迫於形勢和工作的需要,一方麵自學,一方麵參加學校舉辦的短期英語培訓班,還時不時借助字典到圖書館閱覽室查查英文資料,倒也“突飛猛進”,至少,比俄語拿得出手。經過這麽一比較,他決定棄俄抓英,在英語上再下下功夫,年內報考高級職稱外語考試。這將是自己向正教授衝刺邁出的第一步。

    這之後的五六個月,老柳在教學之餘,就“吭哧吭哧”地跟眼花繚亂的洋文摽上勁了,起早貪黑,雷打不動地刻苦攻關。難能可貴的是,每天早晨,他都和年輕人一樣,到操場上背英文單詞,早晨空氣好,頭腦清醒,容易記住。“mechanics,mechanics,mechanics! (機械,機械,機械!)robot, robot, robot! (機器人,機器人,機器人!)”他那蒼老的聲音,在操場上空迴蕩。走過他身旁的學生向他投來敬佩而又驚奇的目光,認識他的人跟他打招唿,喚聲“柳老師”,他隻點點頭,顧不上說話。晚上,老柳就捧著一本科技英語輔導教材,一字一句地閱讀。他花了幾倍於年輕人的時間和精力,終於有了一點信心。當他邁著小碎步走向久違的考場時,人們看著他的背影歎道:這麽老了,還這樣下功夫,真不簡單啊。一份耕耘一份收獲,最後的成績下來了,老柳剛剛及格。他的第一步就算邁出去了。

    老柳在大戰“洋文”的同時,還齊頭並進地搞著評教授需要的其他材料——論文與“著作”。

    他當副教授早已超過了五年,這一條卡不住他了。教學工作量,年年飽滿,也符合要求。就是沒有專著,沒有像樣的論文。他的長項是教學,同行評教,學生打分,曆來高不可攀,讓人望塵莫及。

    他是個聰明人,知道還得在“著書立說”上做做文章。所以,那段時間,一邊突擊外文,一邊聯係教材事宜。他打了好幾個電話,催促那個出版社盡快將他擔任“副主編”的“新編材料力學”教材落實好,為這事,他沒少費心。“這出版社的效率也太低了,都半年過去了,自己編的教材還沒個影子”,老柳憤憤不平地想。記得當時收到信時,打開一看,不由得喜上眉梢,正缺“著作”呢,這好事就找上門了!可惜,不能當主編,因為能包銷2000冊才可坐到主編的位置上,自己充其量,能包500冊,隻得屈居副主編之位了。上次,由出版社牽頭,召開了一個教材編寫的“研討會”,與會人員就是接到通知的幾個高校的“專家”,大都是有一官半職的人,結果,一個來自西安某大學的係副主任,財大氣粗,一下子“承包”了2000冊,也就是說,他有能力讓全院涉及這門課的教師學生,都用這本教材。老柳這個教研室主任,還沒這樣的氣魄,恐怕,在本教研室推銷它,也會遇到阻力:韋君沒問題,很靈活的一個人;徐爽就難說了;讓蘇善林用,張嘴也費點勁兒。更可氣的是,一共十四章內容,那個能包銷的係副主任隻答應編一章,說工作太忙,沒時間找資料抄書,他這個副主編卻要編其中的四章。“能者多勞”嘛,其他人嘻嘻哈哈給他戴高帽,當時也沒多想,就稀裏糊塗地答應了。一共六個人編書,一個主編,五個副主編。而且,他這個副主編按姓氏筆畫排序,排在第三號,那一瞬間,他竟私心一閃念:我要是姓丁多好呀!他母親的,這叫啥事呀!

    還好,很快,在老柳考外語前,教材就來了,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他先給韋君打電話,建議他下學期用自編教材,韋君很快反應過來,滿口答應。後來,又通知徐爽領教材,徐爽要老柳拿給她看看怎樣。第二天,她去找老柳,說:還是用自己以前的教材習慣,不打算換了。老柳一聽就氣不打一處來:“你總是這樣別扭,放著自己學校編的教材不用,老給外人捧臭腳,胳膊肘總往外扭,說得不好聽,就是崇洋媚外。”徐爽也不甘示弱,心裏早就憋了一團火,忍不住說:“你就是家長作風,你編教材,跟誰商量了?你為了自己,悄悄編了教材,還要別人替你包銷!‘材料力學’教材多如牛毛,隨便找一本都能用,有什麽必要又整出一套教材?我不想用!”說完,連看也不看老柳,就走了。氣得老柳站在原地,嘴唇發抖,眼珠子發藍。他下意識地朝蘇善林家走去。老蘇熱情接待了他,不但答應用柳副主編的教材,還說要開導徐爽,要她支持教研室和係裏的工作。

    最後,迫於壓力,徐爽不得不選擇了老柳的教材。即使這樣,老柳還是煩她煩到了心裏去,在思想感情上,兩人離得越來越遠。

    打老柳從蘇善林家出來,就開始納悶了:這次,老蘇真好說話,這老狐狸肚子裏又要冒出怎樣的花花點子呢?

    表麵看起來,蘇善林是個胸無大誌,與世無爭的係中層幹部,而且在這個崗位上任勞任怨,一幹就是十幾年,似乎也沒啥野心,沒啥追求。這是人們的錯覺。老蘇的骨子裏,還是有一股不服輸的勁頭哩,況且,他還有一個“迫擊炮”似的老婆在後麵督促著,是絕不敢落在人後的。他雖是學機械的出身,但當政工幹部多年,已荒疏了自己的專業,隻是一個學期帶一個小班的材力課,少學時,也就五六十個課時,還屬於兼課,另外算工作量。其實,這課是老柳照顧他,白送給他的。

    他大部分心思都撲在政治思想教育上麵,每周都給係裏的學生上“黨課”,還要定期給“入黨積極分子培訓班”的學員們做專題講座。光抓政治就忙得他不亦樂乎,哪還有時間和精力搞科研呢?五年前,他費了很大的勁兒評上了副教授級高級工程師。這聽起來有點不倫不類,卻是高校評聘高級職稱的變通方式:有教學科研的,走教師係列,評講師、副教授、教授;當幹部的走工程師、實驗師、政工師、研究員係列。一般來說,教師係列在省裏不好通過,其他係列,相對來說,就容易一些。但兩類人對應職稱的待遇相同,聽起來,舒服度也差不了多少。所以,凡趕不上教師“班車”的,就千方百計向工程師看齊。蘇善林就是其中之一。

    不過,其他係列,對著述也有要求。相關的專著、教材、論文之類的東西,也是多多益善。老蘇自評上了副高職以來,斷斷續續又拋出了八九篇文章,還參編了一本省高校本科用政治思想教育方麵的教材。就是論文的份量還不夠,大都是在內刊、增刊、校刊上發表的,不夠級別。他發現老柳科研論文幾乎是空白,但他擅長寫教育研究、教學方法方麵的文章,什麽“試論工科學生力學能力的培養”,什麽“淺談如何啟發學生的創造性思維”,什麽“小議實踐教學環節在發揮學生主觀能動性方麵的重要性”,真是一篇接一篇出籠,讓人目不暇接。而且有的衝出了校門,登到了省、部一級的刊物上。要是能跟他合作一下,自己的論文的檔次也會略有提升。這也是當老柳要他用自己編的教材時,他一口應承下來的心態。

    96年秋季的一天,老柳上完課後,到係辦公室倒水喝,順便看看有沒有信和開會通知。

    待其他教師陸續走了,隻剩下老柳時,蘇善林覺的機會來了,就看似不經意地閑聊起來:“如今的年輕人跟我們那代人不好比了,趕上好機會了。你看,過去,我們評個職稱那個難,總是僧多粥少,五十出頭,能評上副高職,就不錯了。現在,三十來歲的人就有希望評副教授了。”老柳若有所思地接過話茬:“也應該這樣,過去卡得太死了。”然後,話鋒一轉,說:“蘇書記,你也到年頭了,該報正高職了。”“今年看來不行,材料還沒準備好,明年可能試試。你呢?”“我隻會比你晚,不會比你早的。”緊接著,老蘇順勢走到老柳坐著的桌邊,從放電熱壺的桌子上取下一個一次性杯子,說:嚐嚐我兒子給我寄來的正宗蘇州碧螺春吧。之後,拉開抽屜,取出一個精致的茶葉盒,捏了一撮茶葉到杯子裏,“嘩啦啦”從電暖瓶裏接了一杯開水,遞給老柳。老柳小心地咂了一口,說:味道不錯。

    老蘇給老柳喝茶既是套近乎,又是緩兵之計,因為他有要事跟老柳商討:“你說現在的年輕人,頭腦就是比我們靈活。就說小夏,夏明德吧,人家什麽也不耽誤。出國進修迴來,當上院長助理。兩年前剛‘海龜’時,沒有一篇文章。也難怪,人家是出去進修,不是混學位的。現在像變戲法似的,也有了五六篇論文,而且都是在正式期刊上發表的。你猜是咋整出來的?”老蘇的小眼睛裏閃過一絲狡燴之色,又低聲說:“人家與於卞莉合作,在論文上屬兩個人的名,輪流當第一作者。別看小於有點悶,很不簡單,在天津一家編輯部裏有人。”老柳吃的鹽也不比老蘇少,一聽這話也就明白了幾分。老蘇是自己的頂頭上司,馬上要評職稱了,還要係裏寫評語,大小事兒都離不開他的出力,怠慢不得,得罪不起。他衝老蘇笑笑說,“也是的,我們也該學學年輕人的開化了。我正好有兩篇稿子,拿給你看看,提提意見,很快我就發出去。”老蘇會心地笑了。

    柳老師對待上級總是言而有信的,這是他做人的基本準則之一。果然,他的兩篇文章都屬上了蘇書記的大名,而且,很快發表了,盡管刊物的級別一般,但卻是有國內正式刊號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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