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之前,夏明德順利完婚,於卞莉也在年底嫁了出去。不過,於老師不是跟她心儀的馬冬生結婚。事情還得從頭說起。

    從報道的那天開始,徐爽、於卞莉和李瑤就同住在礦院分給她們的一套房子裏,裏麵除了沒有衛生間,其他的設施還算齊全。一進門就是一個帶洗手池和碗櫃的小廚房,有五平米左右。穿過廚房,就進入了徐爽和於卞莉住的大房間,大房間有一扇門通向李瑤的小屋,小屋的麵積僅有大房間的一半,隻能住一人。李瑤是本省人,報到得早,便捷足先登,一人獨享小臥室。徐爽、於卞莉是從山東、山西,遠道而來的,比李瑤遲兩天,就隻能共享一室,屈居外間了。

    和機械係的“三枝花”一起來的這批人中,絕大多數是“男同胞”,僅有五個“半邊天”,受到特別關注就不用說了,物以稀為貴嘛。

    按礦院的規定,第一年屬見習期,在此期間,一般新教師不能登台講課,隻能給老教師助課;個別學科,師資力量不足,那就硬起頭皮走上神聖的講台了。

    助課階段雖說枯燥乏味,但壓力小,時間多,年輕人就把這多出來的時間揮灑掉了。

    在第一年的見習期裏,一到晚上,他們就開始串門兒,這是增進了解、消磨時光的最好方式。通常,男教師借故到女教師宿舍“坐坐”。男男女女坐在一起,天南海北,東拉西扯,無所不談,無話不講。不過,並非所有的人都受女同胞歡迎,比如與那個“中教”談戀愛之前的韋君,也曾數次光顧徐爽們的“閨間”,坐在裏麵,呆上十分鍾,女士們就感覺有半個小時那麽長。韋君比較敏感,來過幾趟,話不投機,以後就不再光顧了。與他同宿舍的計算機係的馬冬生就不同了。他能說會道,話語俏皮,尤其是他長得出彩,要個頭有個頭,要風度有風度,有時,還喜歡在太陽底下戴著墨鏡晃悠,更平添了一種說不出的雄性之美,絕對稱得上“重量級的帥哥”。盡管他屁股挺沉,一坐就是一個小時,但姑娘們卻覺不出長。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應用範圍很廣,男女都用得上啊。

    由於馬冬生嘴上留了兩撇胡子,“三枝花”背後就稱他為“小胡子”。每次“小胡子”來串門,於卞莉都眉開眼笑,殷勤異常,又是倒水,又是削蘋果,弄得“小胡子”不得不一手握著熱水杯一手攥著光溜溜的大蘋果。慢慢地,“小胡子”跟於卞莉之間的話越來越多,關係也越發親密起來。再後來,隻要“小胡子”從樓下往上一走,皮鞋敲到樓梯上,小於就跟觸電似的,激靈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去開門,惹得徐爽、李瑤捂著嘴巴偷偷地樂。

    小於小馬兩人變得形影不離了,還互相交換了照片,並且常常一起吃飯、散步、打球、看電影,儼然一對戀人。那段時間,小於總是在燈光下細心地織毛衣,一看就是一件寬寬大大的男士穿的“套頭衫”。“是給馬冬生織的吧?”李瑤問,“你說呢?”小於頭也顧不上抬地反問李瑤。那幾根長長的毛衣針在小於的兩手間飛來飛去,看得徐爽眼睛亂眨巴。小於還實在壓抑不住地補上一句:“越織越帶勁兒。”徐爽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要是你給我織就不帶勁了。”

    全學校的人似乎都注意到他倆的關係了,連學生也偷偷說:馬老師和於老師好上了。

    暑假眨眼就到了。於卞莉興奮不已,不止一次地在宿舍宣布:“小馬邀我到他家看看,這個暑假哪兒也不去了,直接入川了。”大家都知道小馬的家在山城重慶。

    一個半月的假期,一晃就過去了。返校後,李瑤發現小馬不來串門了,當初那麽親密無間的戀人好像也若即若離了。於卞莉對她的巴蜀之行幾乎沒有涉及。還是徐爽快人快語,先行發問,打破了沉悶:“重慶好玩嗎?小馬家裏怎樣?”

    於卞莉淡淡地說:“重慶,大城市嘛,挺氣派的。”她沒有當著徐爽的麵談論小馬家裏的情況,隻是私下對李瑤嘀咕了幾句:“小馬家,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我還以為他的家庭環境多麽優越呢。家裏連像樣的家具都沒有,好像客廳裏就倆沙發。他有一個老奶奶癱瘓在床,他媽也不愛搭理老太太。老太太總是拉著我的手,跟我說,娃兒呀,多住幾天吧。有時,眼裏還泛出淚花。”

    李瑤猜不透於卞莉說這番話的用意:是嫌小馬家不富裕,想了斷關係?可於卞莉的言談話語間又總流露出對小馬掩飾不住的愛意。

    李瑤問:“你去他家這趟,關係定下來了嗎?”

    於卞莉迴答:“小馬比我小半歲,總覺得找個小弟弟不對勁兒。”

    小馬的歲數早就擺在那兒了,又不是現在才比你小於小半歲,怎麽去了趟四川,就忽然醒悟了?李瑤百思不得其解。

    眼看一樁好事即將泡湯,李瑤悄悄對徐爽說:“我倆幫幫小於吧,她太可憐了。”

    一天晚上,李瑤對於卞莉說:“你跟小馬的事怎樣了呢?要不要我們過去看看,了解了解情況?”

    小於臉上有點泛紅,猶豫了一會兒說:“也可以,你們去吧。我在宿舍等著。”說罷,脫鞋上床,蒙上被子。

    李瑤拉起徐爽,“咯噔咯噔”下了樓,一拐彎兒,就直奔左側前方另一座教工宿舍樓,很快來到三樓,敲響了馬冬生的房間門。

    接下來,兩位女教師和一位男教師進行了如下一番沒有水準的對話:

    “嗨,小馬,我們就不繞彎子了,直接說正事兒吧:你和小於的事兒怎樣了?”徐爽打了頭炮。

    “我也不用含蓄了,實話說罷,老媽沒看好。見麵後,老媽對我說,你找的這個不行。”

    “怎麽一下子就抬出你老媽呀?是你找對象,不是她……”徐爽說。

    “家長的意見不能不考慮吧?再說,我也不太堅定,我原來就有點猶豫。”小馬沒等徐爽說完,就接過話茬,臉上還出現了平時少有的鄭重其事的表情。

    “哎,小馬,小於怎麽不行?哪點配不上你了。”李瑤和風細雨地問。

    “我,一米八五,她,一米五八。不到一米六八,免談。”說到這兒,還仔細打量了一下高高的徐爽。

    “還有什麽?”

    “門不當戶不對嘛。她從山西於家寨來,基本上屬於農村人;我家的情況,你們不知道,老爸,電力局人事處長,老媽,中國人民銀行重慶分行的助理研究員。可能,說這個,有點俗氣。但這也是很實際的問題,隻是有的人說出來,有的人藏在心裏罷了。”

    也不能說馬冬生俗不可耐。在那個離“四個現代化”還差著一大截,隻能誕生“八十後”(今天已經成為“青春兇猛”的反叛新銳作家的代名詞)的物質相對貧乏的年代,“你太有才了!”遠沒有“你太有財了!”來得更帶有“一字千金、落地有聲”的鏗鏘效果。

    歐,閑話少說,還是繼續聽這三位的談話吧。

    徐爽幾乎和李瑤同時問小馬:“還有嗎?”

    “一個姑娘家,汗毛太重。那胳膊上的汗毛一層,黑黑的。”說完,還瞄了一眼李瑤的雪白光嫩的手臂。

    看來,小馬要將庸俗進行到底了!

    兩位女教師聽不下去了,知道沒戲了,便起身告辭。下樓時,兩人小聲說:“這小馬,說話真肉麻,惡心!”“就是,不願意就不願意唄,還把小於糟改成那樣。”

    迴到宿舍,借著朦朧的燈光,兩人見小於仍蒙著頭躺在床上,就沒說話,洗漱一番,脫衣上床,各想心事。

    於卞莉並沒睡著,她一看兩人進來後,沉默寡言,連徐爽都一反常態,便猜出了一二,也就不多問。她是個聰明人,而且有幾分自尊,她克製著自己想問一問的衝動,盡量避免做掉價的事兒。

    這天晚上,於卞莉是在“礦院,今夜無眠”中度過的。第二天,小於快變成老於了,臉上明顯多出幾分憔悴。

    又過了兩天,於卞莉靜靜地從箱子裏取出還沒有織好的那件黑綠色毛衣,一聲不吭地“噝噝噝”將它一針針全拆掉了。一邊看著的徐爽心裏嘀咕:“還剩一個領子了,馬上就大功告成了。太可惜了,要是給我穿多好。”

    秋去冬來,於卞莉的氣色日見好轉,信也越收越多,而且大部分來自同一個地方——山西太原。終於有一次,她隨手將其中的一封信遞給徐爽,讓她過目。徐爽接過一看,那字龍飛鳳舞的,不大容易辨認。給徐爽印象最深的是開頭的稱唿“莉”和末尾的兩個字“吻你”。徐爽心頭不由地一顫:“好肉麻呀!這是誰呀?”

    於卞莉娓娓道來,說那是她的高中同學,一直追求她:“其實,他的家庭條件不錯,父母都在太原工作。他從小住在於家寨的奶奶家,是奶奶將他一手帶大的,祖孫倆的感情很深厚。他人很聰明,也是大學畢業。”

    徐爽說:“那就談嘛。有照片嗎?拿來欣賞欣賞。”

    “我們還需要照片嗎?青梅竹馬的,相互看著長大的。”

    “長得啥樣呢?”

    “長相不錯,五官沒毛病,就是矮了點。”

    自此以後,於卞莉似有了精神寄托,人也飽滿了許多,就像一枝蔫頭耷拉耳朵的花補充了水分,又支棱起來。

    很快,寒假又到了。這次,於卞莉迫不及待地趕迴家鄉。

    寒假過後,報到的第二天,徐爽和李瑤正納悶:為何這迴小於遲到了?就聽樓下有一男一女在交替著喊:“李瑤!徐爽!”兩人奔向陽台朝下望,看到小於和一陌生男子並排站在一起,手裏提著背上背著肩上扛著大大小小的包,像一對逃難的人。憑直覺,徐爽和李瑤就猜出這名男子就是小於的對象。難怪小於說他個頭不高,一米五八的小於蹬上高跟鞋就跟他齊平了。李瑤的腦海裏,一瞬間浮現出以前高高的馬冬生和小巧的於卞莉並肩走在一起的情形。那時,帥氣的小馬將容貌不太出眾的小於竟襯托出了幾分嬌悄。如今這小矮個讓本來有點鄉土氣息的小於愈發顯得萎縮。

    任憑李瑤思緒怎樣翻飛,樓下的小矮個就像老熟人似地衝上麵喊:“嘿!徐爽!李瑤!別愣在那兒呀!快下樓幫我們拿東西呀!這次包包帶得太多了。”好一個“見麵熟”,跟這個小矮個打交道想必不會太費心的。

    這一幕恰好被住在斜對麵樓上的馬冬生看了個清清楚楚。一次,他私下裏跟李瑤嘀咕:“多虧我沒跟她好,這感情轉移得也太快了,半年不到,又找一個。”徐爽在旁邊聽了,冒出一句:“小馬,你這人真有意思,不跟人家好了,還管人家這多事幹啥?”很快,馬冬生也有了女朋友,是重慶老家的。五一節期間,女的千裏迢迢來看他。哇!那個子真高,足有一米七;樣子也挺甜美,跟電影《追捕》裏的“真優美”似的。兩人走在一起確實很般配,但愣是讓人想不通:都說四川人矮,可這男的一米八五,女的一米七。四川盆地裏怎麽蹦出了兩匹駱駝?

    話說小於的對象小張,將於卞莉送到目的地,又玩了兩天後,就返迴太原,留給小於一肚子相思。

    徐爽偷偷地問李瑤:你說,於卞莉是怎麽愛上小張的?還說長得不錯,就那一口黑牙,也夠遜色的了。李瑤微微一笑:小丫頭,這你就不懂了,情人眼裏出西施嘛。李瑤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男友,將他與小張作了一番比較,感覺好得沒法說,而且,還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激動和暢談一番的欲望,又由美麗的西施,想起了同樣遠去的豐滿嬌媚的楊貴妃和風擺楊柳的趙飛燕,緊跟著,老蘇(蘇軾)的兩句詩也從腦海中冒出來:“短長肥瘦各有態,玉環飛燕誰敢憎。”剛想接著發揮一通:“人的審美觀是大差大離的,環肥燕瘦,各有千秋。不是嗎?”轉念一想,這不是帶點說自己的嫌疑嗎?趕緊將溜到舌尖上的話,咽迴去了。

    在李瑤讓古代美人攪得心潮澎湃之時,徐爽早就一屁股坐在床上,倚著被子,扯過一本專業書,翻看起來,把個多情的室友撇在一邊。

    在1984年春天,礦院搬到新校址之前,這三位年輕的女教師就沒有分開過,一直擠在這套鬥室裏。此狹小的空間就像一個人生舞台,讓三個女人在上麵表演著人生的悲喜劇的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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