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靈兒的新年,卻並不是想象中的那樣孤單,雖然東方旭一直都沒去看望她。

    她是和自己的父母一起度過的。

    白靈兒的母親迴去後仍念念不忘、放心不下自己的親生女兒,最後還是決定要去陪靈兒過年,她後夫也高興地同意了。當白靈兒的母親迴去陪靈兒時,她的父親也剛好迴去,打算陪靈兒過年。原本年年一起的一家人再聚到一起過年,就這樣因了巧合才得以實現。

    白靈兒格外歡喜。父母雖然終究不能同原來一樣,但他們為了靈兒,都盡量使一切看起來同原來一樣。其實如果他們能早這樣為女兒著想一下,或許家仍還能是原來的家,或許白靈兒仍是原來那個活潑可愛的白靈兒。如今,這一切都隻不過是暫時的溫暖,溫暖過後仍是孤單和寂寞。

    但即使是暫時的溫暖,對白靈兒也是彌足珍貴的,她恨不得能把它像照片一樣收藏起來,以後需要時可以隨時拿出來。

    過了大年初二,父母便都迴去了,白靈兒又覺得冷清起來,打電話到東方旭家,電話是夢秋接的,說東方旭已迴學校。

    是的,那時東方旭正坐在迴學校的車上。雖然還有兩天開學,他在家已實在呆不下去,就提前迴校了。他以為看不到家的沉寂和淒涼,悲痛就會減輕,就能漸漸忘記這一切。可發生了的事都能忘記嗎?他幹脆閉上雙眼,汽車連同整個世界全部消失不見。

    洛城,仍是滿目繁華。東方旭站在車站中央,連抬眼望一望洛城的力氣都沒有,直接登上了去雙月園學校的公交,坐下後繼續閉上眼睛,洛城也消失不見。

    “嗨,東方旭!”東方旭閉著雙眼時,卻聽到了葉如夢的聲音。他緩緩睜開眼睛,意外的是,從葉如夢的臉上卻未看到新春的氣象,反而有一些憔悴和滄桑,不由想起自己,越發的感傷。

    葉如夢看到東方旭不展的愁眉裏,寫進了更多的悲傷,想說的話便一股腦咽了迴去。她隻坐到東方旭身邊,默默地,忽成路人。就這樣,兩人除開始的一聲招唿便再無交談,各人望著各人的方向,各人懷著各人的憂傷,一言不發。車到學校,走下車門,站到校門前,二人完全已是素未謀麵的陌生人,彼此都沒有對方的存在。

    人有時就是如此奇怪,軀體發出的行為,卻是自己的大腦所完全不能理解的,甚至有些行為是有悖於大腦意願的。

    他二人即是如此。彼此越想打破僵局,彼此表現出來的,越是對對方的視而不見。二人突然間天涯海角般遙遠起來,或許是都不願增添對方的憂愁,像害怕傷到對方的刺蝟,故意保持距離。但現實總是無法逃避的,變故也罷,憂傷也罷,總得去麵對。

    終於,東方旭開口,問起葉如夢寒假過得如何,葉如夢笑著說還好,不錯。她繼而還講起發生在寒假裏的那些有趣的事,以及怎樣和父母去的東北過年,那裏過年是如何的與這裏不同,還有她怎麽在冰天雪地裏迷了路差點迴不來等等,一切聽來如臨其境。

    東方旭從她臉上,隻一眼便看出那一切都是謊言,但仍認真傾聽,時不時迴應一個微笑。末了,葉如夢也詢問東方旭的寒假情況,東方旭下意識也說了一聲還好。葉如夢知道那也是搪塞的虛言。

    二人提著各自的行李走進住房,雖然兩間房緊緊相挨,誰也沒有邀請對方過去坐坐,誰也沒有心情去鄰居家看看,一麵牆將二人就此隔開。

    寂寞。隻見四壁牆。

    **********************

    剛開學的幾天,東方旭幾乎沒去上過課。每當他走進教室,心中便生有一種困苦壓抑之感,使他待在教室的每一刻都痛苦不堪。而每當迴去睡覺,一躺到床上,大腦卻立刻興奮起來,亂七八糟的事情無所不想。他心煩意亂地走到街上,幾乎找不到一處可以讓他心平氣和的地方。最後他走進了“似水流年”,走進了酒氣滔天的世界,走進了歌鬧舞躁的世界,一個混濁不堪的世界。

    東方旭徑直走到櫃台,要了一瓶清酒,選一處角落坐下,自斟自飲,無菜無肴。四圍裏,或男女相擁相抱令人作嘔,或三五一桌酒水飛濺髒話滿天,東方旭全然不顧,此刻他的世界裏什麽也沒有,隻有酒。

    不時會有打扮妖豔的小姐,操著濃濃的脂粉聲調來問東方旭要不要人陪,東方旭隻用手一揮,全然不顧。有些小姐卻像踩在腳底的口香糖,不是隨便一揮便能揮去的。她們索然貼著東方旭坐下,拿起酒瓶給東方旭倒酒,一舉一動盡顯無限的嬌媚。東方旭一把奪過酒瓶,目不轉睛地盯著酒杯隻吐出一個字:滾!

    她們也就終於無趣地叫罵著離去了。

    就這樣,在那些日子裏,我常常看到東方旭出現在“似水流年”。在那樣的天地中,他形單影隻地坐在角落處,有時是一下午,有時是一晚上,甚或一夜,陪伴他的隻有那一瓶瓶清酒。地上的煙頭堆積如山,濃濃的煙霧籠罩著,如永遠散不去的憂愁。煙霧迷漫中,看著眾生揮霍的千姿百態,聽著眾生放浪的言笑,東方旭的靈魂仿佛找到了寄托。因為分不清現實和夢境,所以感覺不到憂和苦。

    除此之外,東方旭似乎再沒有安寧之地。盡管租房裏他已買了一瓶安眠藥,但每夜仍要經受失眠的煎熬。東方旭已經確信自己得了抑鬱症,這樣想著他便更加苦悶。

    在“似水流年”裏呆得久了,對小姐的糾纏,東方旭漸漸不再拒絕,任其攀延,隻是仍不理不睬。於是後來,東方旭便不再是一個人獨自飲酒,總有一兩個女孩會在旁邊陪著,言行極盡挑逗。還好,東方旭始終風吹不動雷打不搖,一味喝酒。

    一次,東方旭剛坐下,正喝著杯子裏的酒,一女子也端著一杯酒招搖地走過去,一路上蜿蜒出風情萬種。她緊靠著東方旭坐下,將手中的酒杯放到他嘴唇,柔聲柔氣地說:“來,帥哥,喝杯我的。”

    東方旭用手一擋,繼續喝起自己的,說:“你喝你的,我喝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那女子貼得更近,用挑釁的語氣說:“你怕我下春藥?膽小鬼……嘻嘻嘻……”

    東方旭不屑地一笑,奪過她手裏的酒杯,剛要一飲而盡,突然一隻手把酒杯搶了過去。東方旭抬頭一看,我在那一刻也似乎跟著抬頭看了看,看到葉如夢正濃妝豔抹地站在麵前。是的,我清楚記得,透過東方旭的雙眸,我看到了和以前判若兩人的葉如夢。如果以前的那個是清純的,眼前的則是無比妖媚的。

    葉如夢將酒杯狠狠地摔到地上,雙眼冒火地瞪著東方旭身邊的那個女子。

    女子也憤怒地站起來,叫嚷道:“你兇什麽兇!又不是你的男人……”

    那女子話未說完,葉如夢一記耳光摑在她臉上,她頓時怔住,許久之後,憤然離去。

    東方旭若無其事繼續喝著酒。

    “你怎麽來這裏?”葉如夢用十分複雜的口氣問。

    東方旭不看她,反問道:“你能來,我為什麽不能?”一句話使葉如夢滿臉羞紅,她轉身離去,東方旭從背後冷冷地追問:“你還沒迴答我呢,你來這種地方幹什麽?”

    葉如夢頭也不迴,隨便丟下一句:“做雞。”

    東方旭將半杯酒舉在空中,久久沒動,然後一飲而盡,頭仰得很高、很久。

    而片刻後,葉如夢又站到東方旭麵前,手裏多了兩瓶高濃度烈酒。她把酒放到桌上,說:“要喝就喝這個!”隨後先自倒了一大杯,一飲而盡。

    “為什麽?”東方旭望著葉如夢,麵無表情地問。

    “我高興。”

    “我問的是你為什麽來這做……!”

    “我說了我高興!”聲音裏飽含淚水。

    東方旭儼然看見葉如夢眼裏閃閃的瑩光,隻是那瑩光片刻便消逝無痕,她又倒了一大杯,一飲而盡。東方旭也默默地倒一杯,飲盡。葉如夢看著空杯,突然仰天大笑,笑聲尖刻陰冷,全不是東方旭認識的那個葉如夢所能發出的。

    難道以前東方旭所見的葉如夢全是虛幻?

    那晚最終喝了多少酒,喝到什麽時候,東方旭已全然不記得,我也不記得,因為那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裏。經過這麽久,我終於可以找出這樣一個理由來解釋很多問題了。東方旭隻記得喝得非常痛快,非常盡興,然後就是還記得醒來時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子下的身體赤裸著,房間裏還漂浮著一種特別的香味。

    ……

    **********************

    白靈兒找到東方旭時,他仍在“似水流年”。

    那些天,白靈兒到處在尋找東方旭。從開學的第一天開始,白靈兒就一下課便往東方旭教室跑,看到的總是東方旭的空座位,四處詢問均不知他的去向,都說好久沒見到東方旭了。其實東方旭每天都去教室,隻是上課時溜進去沒下課就溜出來,幾乎沒有多少人注意到。白靈兒一天天不見東方旭的影子,心急如燃燒的烈火一般,她預感到東方旭一定出了什麽事情,有了這樣的預感,她似乎更急切地想找到東方旭,哪怕一刻也難再等下去。

    每當一下課,白靈兒便急衝衝跑出去,直到上課才迴去,仍心神不安的樣子。這樣幾天下來,她明顯地憔悴了很多。一次,當她又空等了一次迴到教室,趴到桌子上就默默地哭起來,正哭著,忽聽一個聲音說“東方旭在似水流年”,抬頭一看,葉如夢正用憐惜的目光看著她。

    似水流年?東方旭在似水流年?東方旭怎麽在似水流年?白靈兒來不及多想便向校外跑去。

    似水流年的環境,對於白靈兒是完全陌生的。她心驚膽戰小心翼翼地找尋著,每次抬起腳都不知該落在哪裏。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酒氣和煙草味,她用手緊緊捂住鼻子。清光暗影裏轉了幾個圈子,最後她終於在一處煙霧籠罩的角落裏,看到了東方旭模糊的身影,似乎東方旭的旁邊,還有其他人,那身影和東方旭的交織在一起。她緩緩走近。

    果然是東方旭,他正在舉杯暢飲,旁邊緊挨著一個藤蘿般柔軟纏綿的女子。

    一時間,白靈兒茫然不知所措,欲退不忍,怔怔地呆立在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世界中。

    怎麽會這樣?這是真的嗎?白靈兒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東方旭正喝到沉迷處,現實的所有悲愁和抑鬱,正都消散在雲霧縈繞的世界中,感覺如登仙般飄逸。抬眉一笑間,透過濛濛的雲霧,他剛好看到呆呆站立的白靈兒,看到她那閃閃的雙眸,頓時有一種被烈日灼燒的感覺,如同陽光下的鬼影一樣痛苦。他猛地推開身旁的小姐,真的像遊魂野鬼一樣逃向門口,仿佛門外才是地獄。

    剛逃出門外,白靈兒便從背後叫住了他,那聲音如法咒般把東方旭定在原地。麵對著麵,東方旭一直不敢去正視白靈兒大而澄清的雙眼,像是被人當場抓住的小偷,那雙眼睛幾乎將他縮小了一半。

    晚風吹著薄雲飄逝,時間在一分一秒中悄然走去,二人的世界隻有沉默,像亙古不變的荒野,像千年依舊的荒漠。

    “為什麽?”白靈兒說出第一句話就差點哭出聲來,睫毛頻頻抖動。

    “你……快迴去上課吧。”東方旭抬頭望望星星尚未顯現的靜空,神態默然如深冬的荒山。

    “為什麽?”白靈兒說出第二句話,淚珠便如滾豆般滑落,這第二句話似乎也消耗了她的全部能量,她精疲力竭地蹲下去。

    “迴去上課……”東方旭拉起白靈兒向學校走去。

    來到理科十三班門前,東方旭放開白靈兒,白靈兒仍默默地站著,眼裏淚水在滾動。

    “進去上課,進去。”東方旭用略帶命令的口氣說道,白靈兒仍低頭站著不動。

    “進去上課,還要高考……對你來說高考很重要。”東方旭繼續說道。

    “那你呢?你也迴去上課。”白靈兒抬起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東方旭,“答應我,哥。”

    “嗯。”東方旭點點頭,感動中摻雜著濃濃的愧疚。這是白靈兒第一次真正叫他哥,而他現在還配做哥哥嗎?

    白靈兒一雙眸子在東方旭臉上久久地尋找著真誠,最後破涕輕笑,轉身推門走進教室。

    東方旭徘徊在樓道裏,摸出身上的最後一支煙點燃,剛要放到嘴上,他突然把煙卷狠狠地摔到大理石板上用腳踩滅。他看到白靈兒哀求的雙眼又出現在麵前,對著他說“答應我,哥。”

    “答應我,哥。”這一句話是多麽讓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墮落。他真想現在能有一個人出來痛打自己一頓,打得越重越好。

    東方旭也真的感覺背後來了一個人,不過這個人是不可能打他的,來的是葉如夢。

    不知道為什麽,東方旭卻敢正視葉如夢,一直正視著她的眼睛,他所做的事,本該讓他連見葉如夢的勇氣都沒有的。自那晚之後,每次東方旭迴去,都是輕輕地打開房門,並輕輕地關上,生怕隔壁房間的人能感覺到,雖然他知道那房間裏多數是沒人的。他不但一直正視著葉如夢,簡直是瞪著她,眼中不僅有怒火,還有一點鄙視,一點憎惡。

    “白靈兒找你好久。”葉如夢滿是憐惜地說。

    “她是我妹妹,一個真真正正的好女孩。”東方旭一直盯著葉如夢,把“真真正正”四字說得很重,唯恐對方聽不見似的。

    葉如夢臉色變得很難看,她明白東方旭是在諷刺自己,但仍勉強地笑了笑,說:“你真幸運,有這樣的好妹妹。”

    “那當然!”東方旭轉身離去,離去前一雙眼睛仍瞪視著葉如夢,裝滿著鄙視和憎惡。

    葉如夢久久地站在原地,一臉痛苦的笑容,如破碎的玻璃花。東方旭的眼神一直浮現在她麵前,像一把刀割著她的心,但她終於沒有哭,似乎她能將所有的悲傷都裝在心裏,永遠不會化作淚水溢出。

    *********************

    東方旭終於走進教室,而且決心再不輕易逃出,因為他答應過自己的妹妹,他要為自己的承諾負責;隻是他不認為自己也應該為葉如夢負責,事實上他確也沒有什麽責任要負。

    教室裏一片安靜,雖然有六十多顆心髒在跳動。大家都沉浸在各自的書山題海中,或皺緊眉頭冥思苦想,或手托前額無限深思,沒有人會注意到有人進出。即使有幾個抬頭看了看東方旭進來,也是視而未見,腦海中仍是漫漫的數理化。東方旭悄悄坐到位子上,江洋恰好站起來拿著手機要往外去,衝著東方旭微微一笑,東方旭便知定是他女朋友又來電話了。

    東方旭剛坐定,前排的洛汐迴過頭來,衝他無聲地笑笑,然後轉身從桌洞裏掏出一疊試卷放到他麵前,最上麵有一張小紙條:幾天的卷子,加油啊!東方旭翻起試卷,那些試卷竟都按各科歸了類,且按日期排了序。東方旭看著那厚厚的一疊卷子,一時仍毫無感覺,既沒有一氣完成的衝動,也沒有任務巨大的壓力;心裏反而沉沉的一如平靜的秋水。這時洛汐又遞過一張紙條:其實這些對你來說都不需要做,隻看看今天數學最後一題,下課給我講講。

    東方旭便翻到那一題,讀了幾遍才讀進去,好久才打開解題思路。

    洛汐迴頭看看他專注的表情,欣然笑起,胖乎乎的雙頰微微鼓著,像兩片泛著藍光的貝殼。

    下課鈴響起,教室裏卻沒一點反應,好象那鈴聲隻是金屬敲打發出的聲音,並不代表任何意義。洛汐轉過頭望著東方旭,東方旭便翻出那道數學題,給她講起來,聲音低沉卻如行雲一般流暢。

    “你知道為什麽男士叫man,女士叫woman嗎?”洛汐忽閃著雙眼,突然問道。

    東方旭一怔,慢慢道:“據《聖經》記載,夏娃是由亞當的肋骨變化來的,便稱女人為男人的骨中骨、肉中肉,woman可能就是這個意思吧。”

    “不對,”洛汐笑起來,“是說,男士和女士一起散步,男士走得很快,但女士走得慢,女士便在後麵叫道‘慢(man),慢(man),你慢(man)……點啊,因為我……我慢(woman)!’”說完笑嘻嘻地盯著東方旭,問:“知道了嗎?”

    東方旭點點頭,重新講起那道數學題,語速慢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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