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起》在籬笆網上火了,上了熱貼榜,迴貼的人很多,甚至有了不少鐵杆粉絲,每天等著遲靈瞳發貼。遲靈瞳很淡定,網絡是虛擬的,她隻是找個角落抒發自己的心情。這裏誰也不認識她,不知道她曾經曆過什麽,失去過誰。他們僅僅就是對她的家居設計發表觀點,不會亂表同情,亂唏噓,亂關心,她就要這麽多。


    該到浴室了。生活是辛苦的,要有理想的工作理想的伴侶理想的家,家裏頭要有理想的沙發理想的床,理想的廚房和浴室……遲靈瞳鄙視那種大得沒譜的按摩浴缸,正常過日子的人都不會那樣燒錢。那種有四隻腳,簡單擺放的浴缸,她也放棄,因為不好搭配地磚和毛巾架。忙碌一天,拖著疲憊的身體迴家,舒舒服服洗個熱水澡,是一種幸福。什麽樣的毛巾、什麽香氣的浴皂,很重要,這些和浴缸都是一體的。每個人都應該有屬於自己獨有的味道,如同品性、氣質。


    貼子剛發上去,就有人迴複了。是個男人。他說他對浮水塑膠黃鴨有情結,一直大大小小地收集,也一定要在浴室給它們一個位置。遲靈瞳笑了,這是個保留童真的男人,很可愛。


    有天深夜,孔雀酸溜溜地在電話裏對遲靈瞳說蕭子辰和你做鄰居了。不知道哪根筋搭錯,蕭子辰把租住了三年的公寓退了,向憩園物管會申請租住。因為他在醫學院的學術成就和聲譽,物管會很快就同意了。


    沒隔幾天,遲靈瞳就與蕭子辰不期而遇。春夏之交時,江上霧多。清晨時分,江麵霧茫茫,聽得汽笛聲,卻看不見帆影。裴迪聲留給遲靈瞳設計的房子挨著江,要繞過大半個憩園才能看到。院子裏的大樹已經成活,其他地方荒著。樓下、隔壁都住著人,這空落落的庭院顯得有些寂寥。遲靈瞳並不天天來。如果來,必是心情輕快時。


    清晨,她在江邊看樹,蕭子辰一身運動裝從霧中跑來,額頭上汗津津的。兩個人都怔了下,遲靈瞳先出聲招唿:“早上好!”


    “你怎麽會在這裏?”蕭子辰心口起伏得很厲害,是喘的。


    “我就住隔壁。你還記得我呀!”意外的相遇,讓遲靈瞳嘴角彎起一個美麗的弧度。


    蕭子辰眼瞳一沉:“我隻是失憶,而不是健忘,靈瞳。”


    “嗯嗯,理解錯誤,見諒!你在晨跑?”他的氣色是比上次好了一些,似乎長了點肌肉。“別管我,你繼續。”她往裏讓了讓。


    蕭子辰沒有動:“我今天的運動任務已經完成。你起得真早。”


    “哈,我是屬鼠的,這是還沒睡呢!”遲靈瞳信步往迴走去,蕭子辰不緊不慢地與她同行。


    “我是天蠍座。”蕭子辰說道。


    遲靈瞳瞟了他一眼,等待他的下文,然而他又把嘴緊閉上了。


    快到憩園的大門,她扭頭準備和他道別,他突然發問:“除了你是孔雀的同學,我們以前有沒有別的關係?”


    遲靈瞳眨著眼,不太明白。


    蕭子辰把臉扭向一邊,手慢慢地攥成拳,然後又緩緩地鬆開。大霧中響起一聲汽車的喇叭聲,他自然地抓住她的手,帶到路邊的一棵香樟樹下。“我的意思是你給我一種強烈的熟悉感,我們……以前經常見麵嗎?”


    遲靈瞳摸摸鼻子,該怎麽說呢?“你父親和我媽媽現在的老公是好友,再加上你是孔雀的男友,我們算是比較熟悉。我去你青台家中吃過飯。”


    蕭子辰似乎不太相信,“我腦子裏總是不時地閃現出許多畫麵,像散亂的積木,可我總拚不出來。你的麵孔是出現得最多的。”他沒有告訴她,隻要她出現,他的心就控製不住地急跳,而且會疼,像被一隻手緊緊地揪著,讓他不能唿吸。


    “一群人之中,我好像總是那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因為我是雙魚座,有獨特的個人魅力。”她俏皮地吐吐舌,自戀道。


    他不說話,想從她輕笑的麵容下找尋到他想要的答案。


    “失憶很痛苦嗎?”她看著他雙眉緊擰,同情地問。


    他緩緩吐了口氣:“我覺得可悲。一個沒有迴憶的人就如同一個瞎子,看不到來時的路,等著別人來告知,來啟發,這樣的人生還有自我嗎?與其這樣,我情願在意外中死去。”


    “你……出的是什麽意外?”


    “車禍。”


    遲靈瞳突然打了個冷戰,身子搖晃了下,她不得不扶著樹,聽著自己苦澀地笑道:“你……有什麽好抱怨的,你站在這裏,可以生氣,可以皺眉,可以責問,可以解釋……迴憶有那麽重要嗎?”


    “很重要,我覺得我丟失了最珍貴的東西。”蕭子辰兩隻手臂在空中揮舞兩下,然後慢慢放平,十指絞著,眉頭緊擰。


    “我也丟失了我最珍貴的,我也盼過時光可以倒流,但是,你看,”她仰起臉,初升的朝陽穿過晨霧,依稀可見天空的輪廓,“那是今天的太陽,下一次再看到就是明天的太陽。昨天的已經被黑夜抹清了,再也迴不去。這就是現實,無法否定的。我不再想這想那,每一天,努力地過。”她朝他笑著,眼中淚光閃閃,下巴尖尖地翹起。那樣子讓人說不出的心疼,他都沒發覺,已經伸手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淚水。


    她低下頭,有點窘。“我該迴去休息了!”她迴身指指那幾排拆遷房。霧已經散了許多,平房外牆上顯目的“拆”字躍入他的眼簾。“那是你的家?”他很詫異。


    “對呀!都市裏的小庭院,羨慕吧!一個人住一大排。”她揮手道別。


    “隻要不下雨,我每天早晨都會在江邊跑步。”他看著她單薄的背影,輕輕地說。


    遲靈瞳迴過頭,愣了會,才明白過來,“那我們以後見麵的機會多了。明天是晴天哦,明天見。”


    “明天見!”這仿佛是一個美麗的約定,他俊美的唇角不由自主地飛起。


    遲靈瞳已經很久沒和人有約了,她的車輪是懶散的,她的軌道是孤單的,不需要考慮會車,沒有時間限製,沒有起點,也不知終點。和蕭子辰所謂的約定,隻是話接話,她掉頭就忘了。第二天,她睡到正午,起床後去了書城,她要買些資料。她和迪聲都是搞設計的,一個明亮寬敞的書房是必須的。書櫃必須定製,可以考慮與天花板連接。為了翻閱方便,書房裏要備有一把木梯,但不能占據很大的空間,式樣也要簡潔雅致,不然書房看著就像個作坊似的。書櫃的木質用樟木比較好。房子挨著江,濕氣重,書要小心嗬護,不能受潮。樟木防蟲又幹燥,再適宜不過。就是木梯讓遲靈瞳苦惱了。在書城泡了大半天,也沒半點靈感,最後隻淘了幾本書。


    下車時,晚霞正燦爛了西方的天空,霞光鋪滿江麵,竟把江水染成了橙黃,一波波地蕩漾,迷醉了江岸,看花了行人的眼。遲靈瞳眯著眼向前走,就在昨天早晨她與蕭子辰分手的地方,蕭子辰站著。要不是運動裝換成了休閑裝,她會以為他把自己站成了一棵樹,根係牢牢紮在土壤裏。


    “蕭教授,下班了呀!”紙袋有點沉,她換了個手提著。她無意寒暄,天氣太熱,她要趕快迴去衝個涼。


    蕭子辰不說話,也沒動彈,那譴責的小眼神瞪得遲靈瞳莫名其妙。後知後覺,腦中火花一閃,她訕訕地笑了兩聲:“對不起,我有事就……沒去江邊。”


    “如果做不到,就不要隨意承諾。”他天沒亮時就在這等,中午又來了一趟,剛剛,他還去拆遷房附近轉了一圈。是有點生氣,更多的是擔憂,像是怕她會突然不見似的。


    遲靈瞳看著他較真的樣子,真有種“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無力感,但她計較不得,因為蕭子辰腦子受過傷。“是我的不對,以後一定改。我有點累,如果你沒別的事,我迴去了。”


    蕭子辰沒說有事,也沒說再見,上前一步,接過了她手中的紙袋。“都是建築方麵的書?”


    “我亂看的。”遲靈瞳臉上掛著“無意深談”,蕭子辰不知是看不懂,還是假裝沒看到。路兩邊雜草叢生,無蔭無攔,隻有一棵砍倒多日的大柳樹橫臥在路邊,陽光曬,風雨淋,樹皮都剝落了,露出裏麵白戚戚的樹幹。他也不嫌棄,就樹當座,拿出一本書翻了起來。這畫麵太過閑情雅致,遲靈瞳半張的嘴巴很久才閉上。她不得不忍著一身的汗在一邊坐下。“好看嗎?”她半開玩笑半譏誚地問。


    那本書是當代建築學家漢寶德先生的散文集《建築筆記》,分四個部分:《倫敦散記》,《歐美建築之旅》,《建築與文化》,《藝術與美育》。迪聲曾經答應過她,要好好地為她講述西方建築,他是個不守承諾的人。她想在這些字裏行間,看看能不能找到迪聲留下的痕跡。


    “外行人當遊記看看,還行。如果是專業人士,不建議看,這本書太片麵。每一幢建築,在不同的人眼裏是不同的風景。想了解,必須走近它親近它,用你的眼你的心去感知。”蕭子辰合上書,一本正經地說道。


    “你……懂建築?”在遲靈瞳的理解領域,如果建築和藝術有點枝枝末末的聯係,是說得通的,但建築和醫學,那應該是黑色人種和白色人種,追朔到十八輩,也不會沾親帶故。


    蕭子辰愣了下,“我覺得我是懂的,可是太具體,我又說不清楚。”俊偉的眉宇蹙起,看著有幾絲疲憊,莫名地令人心疼。遲靈瞳忙寬慰道:“也許你之前有這個業餘愛好,所以你才選擇搬到憩園?”


    “我喜歡憩園的建築理念。”他抬起頭,看著漸漸被暮色籠罩的憩園。“不以營利為目的事物,總能呈現出最美最真的一麵。不管我們身在哪,我們都必須承認,很多時候,我們都無法選擇鄰居。我們在一個地方住幾十年,說不定對麵住著誰都不知。在這個時代,人情冷漠,已成一種現象。很多優秀的人,由於這樣那樣的束縛,不得已陷於一時的困境。憩園,敞開了一扇大門。住在這裏麵的人,沒有行業歧視,沒有薪水豐厚之別,他們誌趣、品性相投,見麵親切地招唿,鄰裏之間歡樂地暢談。憩,安然恬靜地休息,園,有著美麗景致的居所……靈瞳?”蕭子辰聽到了一聲壓抑的抽泣。


    遲靈瞳在拚命地拭淚,卻怎麽也拭不盡。夜色已經濃重,樹幹離林蔭大道有點遠,路燈的光束勉勉強強照過來,她看不清蕭子辰的麵容。聽著這樣的話,這樣的語氣,恍惚間,時空交錯,好像那日在桂林路,她和迪聲站在空關的庭園間,說著憩園。突然,她想緊緊地抱一抱蕭子辰。


    “我……餓了!”這是怎麽了,先是在街上恍似看到迪聲的身影,又一再地對著蕭子辰聯想起迪聲。是思念成了魔,不然就是病了、瘋了?


    “這附近有餐廳嗎?”蕭子辰雖然不知她怎麽了,但他知道她在說謊。


    “暫時還沒有。我迴去隨便吃點。”她伸手,欲接過紙袋。


    他遲疑了下,遞了過去。“靈瞳,你很愛很愛……他麽?”


    夜色裏,聽著他低啞地問了句,遲靈瞳心口一窒。這麽久了,似乎還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麵前直接提到迪聲,別人都是刻意迴避的。也許是蕭子辰失去了記憶,他完全可以視作是陌生人,也許是這一刻,她心中翻湧著迪聲的點點滴滴,很自然地就脫口說道:“我們認識的時間都不足一年,說刻骨銘心,好像很假,可是心裏麵真的就滿滿的,塞不下第二個人。可是我不知他是否也是這樣的感受,他送給我兩塊表,代表他的從前和將來,他出意外前,一直在給我打電話,但他……做了一件事,讓我很痛很委屈很無助。我不需要他許諾從前與將來,我隻想聽他一句解釋,安慰我驚惶不安的心,告訴我他的愛是完整的,沒有欺騙……他什麽都沒有說,就那樣走了……那種感覺,那種感覺,那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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