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點了,他還沒有走,他一直等在那裏嗎?陸則靈突然有些不敢去求證。


    拉開了窗子,房子有些歲月,拉窗子的聲音很大,尤其是在安靜又空曠的夜裏,仿佛在空穀中有朗朗的迴聲。


    盛業琛聽見了響聲,驟然抬頭,夜幕下,兩人四目相投,明明距離那麽遠,卻就是那麽清晰的看見了。


    陸則靈放在桌上的手機吱吱地震了起來,她拿了手機又迴到窗前,就那麽遠遠的看著樓下的人。


    “伯父沒有為難你吧?”盛業琛的聲音明明很疲憊,卻不難聽出其中的愉悅。


    陸則靈抿了抿嘴唇,“感謝你的‘奇跡’。”


    盛業琛靦腆的笑了:“也沒多大的事。”


    “我爸打你了嗎?”


    “不是很重。”


    陸則靈扯了扯嘴角:“我爸年輕的時候當過兵。”


    盛業琛了然:“怪不得,別人家的鐵鍬他都拿起來鏟我。”


    “……”陸則靈沒有再接話,過了一會兒才說:“謝謝。”


    盛業琛噤了聲,他的唿吸聲從電話裏徐徐傳來,“我不是為了讓你對我說謝謝。”


    陸則靈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天空中那輪孤高的月亮,淡淡地說:“除了謝謝,我不知道還能對你說什麽。”


    盛業琛哽了一下,輕吸了一口氣,篤定地說:“我不會再逼你。我有的是時間。最近和伯父好好相處,過段時間你心情平靜些,我們再好好談談。”


    “談什麽?”


    “談這一輩子。”


    盛業琛口裏說出的一輩子就像一個童話,哪怕沒有任何一點展開就值得陸則靈悸動不已。可是現在的她,再沒有五六年前的勇氣,不是不愛了,隻是愛得太多,太疲憊,也太絕望。她輸紅了眼,明白了即使押上全部也隻是滿盤皆輸。


    她沒有更多的時候去考慮盛業琛的事,這段時間她把事業和人生全部重新規劃。辭了酒店的工作,一直管她的經理與她投緣,知道她要迴x市,給了她一封推薦信,陸則靈打開信封看了一眼排頭。是x市非常出名的酒店。


    “那邊需要一個大堂經理。路我給你鋪好了,其餘的靠你自己了。”


    陸則靈感激地收起了推薦信。她很感慨這兩年在這裏遇到的全是好人,其實上天待她不薄。


    她辭職後最難過的要數小仙,抱著她哭哭啼啼的不肯讓她走,還是一團孩子氣。隻是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這個道理大家都懂。


    忙碌地奔走在兩個城市,應聘,競爭,最後成功入職。


    新工作上手很快,收入也比想象中好很多。雖然和她自小學習的鋼琴相去很遠,也和她大學的專業中文完全沒有關係,但這就是生活了,總是那麽出其不意,不按常理出牌。


    陸爸爸是固執的,這固執僅限於兩人不見麵,不交談。現下則靈每天承歡膝下,他對她除了心疼隻有心疼,哪還有什麽怨恨?


    爸爸身體較之以前差了很多,他年輕的時候煩躁起來就愛抽煙,算是老煙民,現在不抽煙了,卻還是時不時就咳嗽兩聲。


    大約是失而複得,陸則靈有些過於緊張,爸爸不過是咳嗽兩聲,就一天三頓的念叨,非得讓他去醫院看病。爸爸被她念叨的沒辦法,敷衍著就這麽過了幾天。


    陸則靈新入職,又是大堂經理,經常上大夜班,非常累,也很忙碌。每次下班迴家倒頭就睡,一時也就把事情給忘了。


    下午兩點,陸則靈睡醒了,爬起來在廚房找水喝,卻發現櫥櫃的角落裏,掉了一張小紙片。


    是門診的憑根,讓陸則靈呆若木雞的站在原地的原因是,這憑根上顯示,陸爸爸掛的科室,是腫瘤科。


    她手上還拿著水杯,此刻她根本喝不下去水。爸爸熟悉的咳嗽聲穿來,拖鞋掠過地麵發出嗒嗒的聲音,爸爸靠在廚房的門上,見到陸則靈,關切地問:“起來了?餓不餓?我做飯吧?”


    陸則靈的把那憑根揉成團握在手心,她努力平靜地問爸爸:“你這咳嗽還沒好,上沒上醫院啊?”


    爸爸抬頭看了陸則靈一眼,最後扯著嘴角笑了笑:“老毛病了,不用看了,年輕的時候抽多了煙傷了嗓子。”


    陸則靈喉頭一硬,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她把手心被揉成一團沾了汗漬的憑根拿出來,展開來:“那你給我解釋一下這是什麽?你去腫瘤科幹什麽?”她想起了韓小硯,她爸爸也是腫瘤科,她爸爸得的可是癌症啊!


    爸爸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有些訕訕地笑了笑:“我怕說了讓你擔心。”


    陸則靈隻覺心髒像被丟入水裏的石頭,倏然沉進了水底,她的聲音帶著哽咽,吐字都有些不太清楚:“是不是……是不是癌症?”


    爸爸被她這問題嚇了一跳,趕緊否認:“不是不是!你想哪去了。”他說:“我拍片子肺裏有點陰影,醫生一開始懷疑是腫瘤,所以才去腫瘤科排了專家。後來重新做了檢查,隻是我肺部長得比人家的肥厚,不是腫瘤。”


    陸則靈眼淚刷刷地流著:“爸爸,你沒騙我吧?”那一刻,她腦子裏滑過的全是不好的畫麵,媽媽去世的時候那種無助的感覺又迴來了,她好無力,在生命麵前,她真的好無力。


    爸爸被她哭哭啼啼的樣子嚇著了,趕緊迴了房間把診斷的結果拿出來給陸則靈看。陸則靈邊看邊哭,雖然沒有腫瘤,但是身體檢查的結果還是有一堆小毛病,像一台機器,工作了一輩子,落下了一身的毛病,陸則靈越看越難受。


    “爸爸,你要好好愛著身體啊,我真怕有一天我一醒來,你真的就沒了。”


    爸爸看著陸則靈眼眶也紅紅的:“我等結果的時候也害怕著,我也怕我有一天一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他喉間哽咽地說:“我真怕有遺憾,怕看不到我的女兒嫁人。”


    陸則靈看著爸爸,心裏又酸又澀,她馬上就要過27歲生日了,別說嫁人了,她連個結婚的對象都沒有。


    她自己蹉跎著歲月,不以為然,覺得人生還長。可是爸爸沒有那麽多日子可以等了。


    他老了,每一天都當最後一天過,她作為女兒,怎麽能讓他有那麽多遺憾?


    難受極了,她怨恨著自己,她真的太不孝了。


    爸爸身體不好,陸則靈像根蠟燭,工作家裏兩頭燒,陀螺一樣忙了好一陣,終於空下了點時間,陸則靈和爸爸交待好後,最後去了一次那座她當初為了逃離而停駐的城市。


    房子沒退,東西也沒整理,她去為最後的一點事情善後。


    去之前接到了兩個電話。一個來自白楊,聒噪地嘮嗑了一通,也沒說什麽實質性的話題。一個來自盛業琛,兩人還是有幾分尷尬,盛業琛問什麽陸則靈便答什麽,也沒什麽特別的話題,他想來找她,她趕緊說最近不在x市,他欲言又止,最後什麽也沒說便掛了。


    陸則靈也沒有功夫多想,買了車票趕緊走了。假期的時間不長,她必須趕緊處理完所有的事,和房東也是反複地喬著時間。


    和房東把退房的事情談好,房東留了三天給陸則靈收拾東西,三天後交鑰匙退押金。陸則靈沒有那麽多時間,縮短了期限。


    她東西收拾了一半便被白楊一個電話招了出去。她這才想起曾經答應了要陪白楊去相親。


    夏天的雨來的快,方才出門的時候還晴好明媚,一轉眼便又是雷又是電,灰蒙蒙的甚是可怖。


    小資情調的旋轉咖啡廳坐落在高級酒店的28層,因為價格昂貴,真的來享受生活的人並不多,偌大的咖啡廳裏隻有零散的幾桌人。


    天氣陰沉沉的,咖啡廳裏開著璀璨通明的燈,僅隔玻璃而已,裏外就仿佛是兩個世界。


    白家安排的和白楊相親的女孩叫簡子汐,諢名叫麥子,挺直爽一姑娘,比陸則靈想象中難對付,大約是良好的出身讓她底氣厚實,說話夾槍帶棒的,大約是白楊帶人來赴會,傷了她的麵子。


    白楊無心應戰,連之前說好的那些感人的“愛情”故事都不屑說,那女孩說什麽他也懶得迴答。那女孩氣得牙癢癢,最後一杯紅茶潑到了白楊臉上,大喇喇地說:“我告訴你,我對相親一點興趣都沒有,不是因為父母逼著,我來都不會來,可是你也太過分了!帶個人來算什麽!要帶也是我帶啊!傷麵子!”


    那女孩氣衝衝地離開了。瞧見身旁狼狽的白楊,陸則靈不厚道地笑了,由衷感慨:“這女孩脾氣直,說話也有意思。”


    白楊無奈地拿紙巾擦著,嘴裏不依不饒:“哪有意思?整一潑婦?”


    陸則靈看著白楊身上的水漬,不由讚同地說:“確實是‘潑’婦。”


    白楊抬頭,還想對陸則靈說點什麽,卻突然噤了聲,視線落在咖啡廳的角落裏,方才還空著的桌子,此刻新來了兩位客人。


    陸則靈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正看見韓小硯低垂著頭小心翼翼的表情。他對麵坐著一個穿著休閑清越的男子,雖然隻是背影,也能看出氣質清雋。兩人的相處方式有些別扭,客客氣氣的,似乎也不是很熟的樣子。


    陸則靈看了一眼白楊,又看了一眼韓小硯,選擇了保持沉默。


    白楊的表情已經完全冷了下去,眼底有淬毒的恨意,他倏地將紙巾扔在桌上,猛地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對陸則靈說:“我們也該走了。”


    明明直走出門更快,白楊卻偏偏挑了一條最曲折的遠路,隻為能路過韓小硯的那一桌。


    他還是頂著那副紈絝子弟的表情,驚訝地站在韓小硯的桌前,毫不顧忌的哎呀了一聲,說道:“韓護士,真巧啊!你怎麽在這呢?”他冷冷地掃過她對麵的男人,繼續說著:“這是誰啊?看著不錯啊!最近新釣的凱子?”


    韓小硯低著頭,隻是緊咬著嘴唇,倒是她對麵的男人客客氣氣地站了起來,溫和地自我介紹:“敝姓唐,是小硯的朋友。”


    白楊挑眉:“這速度夠快的啊!‘朋友’!好一個‘朋友’!”


    他的視線像一柄利劍,死死地盯著韓小硯,哪一刃都很鋒利,落發即斷。他突然將陸則靈摟了過來,無比親昵的姿勢。


    陸則靈一時晃神,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緊緊地依偎在了白楊的懷裏。隻聽他在她頭頂說:“韓護士,你就和唐先生好好享受下午茶,我和我女朋友就不耽誤你們了。”他摟著陸則靈正要走,卻又突然折了迴來,故意說著:“上次你不是說要我結婚別忘了請你嗎?我肯定請的。我和則靈婚期已經在擬定了。定好了通知你!”


    陸則靈很是尷尬地被他摟著,還沒等兩步已經感覺如芒在背,她想走的更快一些,白楊卻一定要將這淩遲的感覺拉長。


    她迴過神來,再一抬頭。


    好像是上帝開的一個玩笑,她看見盛業琛站在兩步之遙的地方,她不知道他在那裏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聽見了什麽。隻見他難以置信地盯著她、以及白楊摟在她肩上的手臂。


    她下意識的想要離開白楊的懷抱,隻是白楊卻是發了狠地用力,她逃不開。


    走過盛業琛身邊的那一刻,她聽見盛業琛低沉的聲音:


    “則靈。”


    隻是兩個字而已。卻用了那麽悲傷的語調。


    陸則靈沒有迴頭。白楊摟著她大步地走了出去。


    她和盛業琛,終究是這麽陰差陽錯地擦身而過。


    “你今天可欠我大人情了。”陸則靈和白楊並排走著,陸則靈微微笑著,打趣白楊。


    “那可怎麽辦啊?”白楊也笑:“要不我以身相許吧?”


    陸則靈上下打量他兩眼,最後說:“你這是恩將仇報啊!”


    兩人笑作一團,明明方才還經曆著難過的事情。


    “你今後有什麽打算?”白楊問她。


    陸則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腳尖,“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找個男人改善生活吧。”


    白楊皺了皺鼻子:“假拜金。”


    陸則靈不置可否,和他道別後,轉身上了樓。


    離開白楊的那一刻,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收了起來。


    其實做人真的很疲憊,明明難過,卻還是要假裝笑臉,因為人的本質是虛偽的,不願讓人看見自己的脆弱。


    她也曾想象過有一天,她能和別的男人相親相愛,然後趾高氣昂地對盛業琛說:“看,我已經不愛你了。”


    可她始終沒有這個底氣,他喊出她名字的那一刻,她幾乎丟盔卸甲,如果不是那時候白楊正好摟她摟得那麽緊的話。


    她一步一步地上著台階,越往上人越清醒,爸爸那張漸漸滄桑的麵孔也滿滿出現在她腦海裏。


    “我怕我有一天一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我真怕有遺憾,怕看不到我的女兒嫁人。”


    耳畔反複迴蕩著爸爸的話,疲憊又無奈的口吻,更多的是不舍。心酸,像突然吃下了酸澀得不能入口的苦柑,陸則靈眼淚都被激了出來。


    她知道她該找個平凡的男人結婚生子,和盛業琛這麽糾纏下去不會有好結果。四年的付出,最後換來的是什麽,她已經銘記在。一個人在一個地方跌倒一次是不小心,跌倒兩次是活該,第三次,就是死有餘辜。


    囫圇地抬手擦了把臉,拿了鑰匙開了門。


    屋內很亂,她收拾了一些東西,滿滿地堆在客廳裏。她晚上迴去,她踮著腳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


    她發現盛業琛的時候,她距離盛業琛已經隻有一步之遙。


    盛業琛安靜地坐在沙發裏,雙手緊緊攥握成拳,臉色鐵青,眉頭皺得千溝萬壑,看向她的眼神也很意味深長。


    “你怎麽會在我家裏?你哪來的鑰匙?”陸則靈率先發問。


    盛業琛將手中的鑰匙啪的一聲扔在了茶幾上,身體往後靠了靠,沒有理會她的發問,顧自問她:“你呢?沒有什麽想要對我說嗎?”


    “我要和你說什麽?”


    盛業琛沒想到她會這樣冷漠的說這樣的話。他倏然站了起來,麵前陸則靈打包的行李攔住了他的去路,他伸手想要去抱她,卻被她堪堪躲開。


    盛業琛眼中有難以掩飾的悲傷,他看著她,氣息有些不穩:“那天你和我說,我們倆之間完全是不平等的,不可能在一起。我迴去想了一整晚,最後硬著頭皮去找你爸爸。”他輕吸了一口氣,慢慢地說:“我以為,所有的過去都是能找迴來的。我欠你的,現在都還給你了。”


    他抬起頭目光篤篤地看著陸則靈的眼睛,那麽讓人無處可逃的眼神:“陸則靈,我們現在平等了。”


    陸則靈睜著眼睛,就那麽看著他,不知道該怎麽迴答,也聽不懂他話裏的意思。兩人就這麽傻傻地對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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