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夢做得太久,陸則靈醒來的時候已是清晨,明媚的陽光從窗外灑進來,空氣中的灰塵在陽光下打著金色的旋兒,仿佛真是甜美的夢境。隻是一整夜已經過去了,是夢也該醒了。


    陸則靈初醒有些遲鈍,床上已經沒有了盛業琛的身影。她微微坐起來,就看見盛業琛正懊悔地坐在酒店的沙發上,雙手撐著腦袋,無比崩潰的模樣。


    聽到床上的響動,盛業琛下意識地迴過頭,正與陸則靈的視線對上,隻一秒他便轉開了。陸則靈在他眼中看到的後悔,難堪,愧疚,尷尬……總之,絕對沒有任何一絲喜悅。


    她沉默地穿著衣服,動作很快,聲音也很小。她終於知道了,她昨夜付出的最大的代價,是她的自尊。


    穿好了衣服,她獨自進廁所洗漱,等出來時,盛業琛還是方才的表情,看她出來,眉頭皺得更緊了,濃重的川字,深深印入了她的眼眸。


    想必他是真的被嚇得六神無主了,他一直沉默不語,低著頭,也不說話。他應該是起來得很急,穿在身上的襯衫全都皺巴巴的,可能是太慌張了,襯衫的下擺也沒有整理好,蔫蔫地耷拉著,像一隻闖了大禍等待受罰的小狗。陸則靈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失態的模樣,她該高興嗎?終於有一天,她陸則靈的名字占滿了他思緒?明明該高興的啊?發生了這樣的事,她要求他負責也是正常吧?哪個白花花的黃花閨女給人白睡呢?


    可是她為什麽覺得這麽淒涼?太陽一點一點地上升,陽光也變得越來越刺眼。陸則靈覺得眼前開始有些模糊,她悄然轉過身去,看著窗外車水馬龍的風景,呆呆的,也不知道自己腦子裏究竟在想什麽,仿佛想了很多,卻又仿佛什麽都沒有想。有那麽一瞬間,她好像迷迷糊糊地看見了媽媽的身影。那樣心酸,那一刻,她是那樣的想媽媽。


    終於,她也脆弱了嗎?


    不記得沉默了多久,陸則靈轉過身的那一刻,盛業琛正盯著她的背影發呆,見她轉過了身,身子陡然顫了一下。


    陸則靈輕抿著嘴唇,強扯著嘴角笑了笑:“學長,我要走了,我下午還有課呢。”那樣的雲淡風輕,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她一步一步地向門口走去,強忍著不迴頭,也強忍著不讓自己顫抖。


    “對不起。”身後傳來盛業琛略帶沙啞的聲音。


    陸則靈仰起了頭,想讓那些不聽話的水汽都逆流迴身體裏。隻不過三個字而已,卻像是最鋒利的刀刃,鮮血淋漓地剖開了她的心髒,她忍不住用手按住了胸口,那樣疼,疼得她幾乎要倒地不起。


    “對不起什麽?什麽都沒有發生,你喝醉了,我照顧了你一下而已。”明明是傷極了,她卻咯咯地笑了笑,努力讓自己的臉看上去更明媚一些:“放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你也不需記得。”


    說完,她扭開了房門,離開了讓她崩潰,也讓盛業琛崩潰的空間。她的腳步很急很急,她很怕自己再不離開,會忍不住流眼淚。


    酒店的地毯軟軟的,踏上去很沒有實感,走廊不算太寬,隻是光線不算好,盡頭是那樣暗,暗到陸則靈再也看不到前方的路……


    衝出了酒店,陸則靈一個人走了很久,走到全身無力,連汗都流不出了她才停下來歇息。她想,身體裏的水分應該已經全部蒸發掉了吧?這樣,是不是也哭不出來了?


    一個人呆呆地看著街景,看著來來往往千姿百態的人們,想著這浮生若夢,怎麽就是容不下她一點點的饕餮念想呢?


    隻是人們總是追逐著前方的風景,誰也不會駐足在原地。縱使她再怎麽難受,也不會有任何人為她而停下來。人心,原本就是這世上至寒之物。


    迴學校的路上路過藥店,思前想後最後還是怯生生地走了進去。收銀的是個中年婦女,若是陸則靈的媽媽還在,大約也是這般的年紀。她緊緊地揪著自己的手指,她不敢看她的眼睛,她覺得罪惡,半天都難以啟齒。


    直到門口傳來女孩結伴進來的聲音,她才低聲地問:“阿姨……有沒有避孕的藥?”


    那阿姨什麽都說,直接從貨櫃中拿了一盒藥給她,仿佛習以為常。


    陸則靈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收銀阿姨麻木的原因之一。從小到大她中規中矩地長大,雖然沒有對這個社會做出過什麽貢獻,卻從來沒有做過什麽壞事,一直是爸爸引以為驕傲的乖女兒。


    可是現在的她呢?她自己都不齒這樣的自己。


    付完錢,她疾步離開了藥店,半走半跑地迴了宿舍。


    還沒進寢室,就被剛從寢室出來的夏鳶敬攔住了。她緊皺著眉頭,一把關住了寢室的門,將陸則靈拉到了天台。


    她的力氣是那樣大,陸則靈的手臂都被她拉疼了。


    “你昨天去哪了?”夏鳶敬嚴肅地質問。


    陸則靈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臂,沒有說話。她不想騙夏鳶敬,但有的話她不能說。


    “我問你話呢?為什麽不迴答?”夏鳶敬推了陸則靈一下:“我來替你說?”她步步緊逼:“你和盛業琛在一起!他昨天也沒有迴寢室!所以你和他在一起。陸則靈,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嗎?”


    陸則靈低垂著頭,還是不說話。陽光燠熱,烤得她很暈,她一天什麽都沒吃,也沒有喝水,胃裏隻有昨夜的喜力在翻騰。


    “說話啊!陸則靈!”夏鳶敬又狠狠地推了陸則靈一下,原本就暈的陸則靈不堪推搡跌倒在地上,手上一直緊握著的藥盒也掉了地上。


    陸則靈下意識去搶,不想夏鳶敬手比她更快。


    “這是什麽?”夏鳶敬的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你用這個幹什麽?”


    陸則靈手肘摔破了,汨汨地淌著血,她無力地去拿藥盒,虛弱地說:“還給我吧,求你了。”


    夏鳶敬終於不忍心了,眼睛裏嘩嘩地開始流起了眼淚,“陸則靈,你怎麽能這麽不爭氣?我寧願你是被人家強了,也好過你現在這樣要死不活!你怎麽這麽傻啊,你以為男人得了你的身子就是你的嗎?你怎麽這麽天真?”


    陸則靈鼻子酸澀,膝蓋發軟,整個人都在簌簌發抖,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夏鳶敬哭得傷心,她知道她隻是心疼她,她不想看她這麽折磨自己。


    她自己又何嚐想要這樣?說不到,不過是心不由己。


    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麽公平的事?你用心愛著一個人,卻不代表那個人一定會愛著你。世界上幸運能遇到自己愛人的人很多,葉清是幸運的那一部分人,她陸則靈不是。


    她伸手抱了抱夏鳶敬,用手輕輕地拍著夏鳶敬的後背,像在安慰她,也在安慰她自己。


    那夜過後,直到期末周才傳來了一些盛業琛的消息。寢室的老三帶迴來的。她氣唿唿地說:“以前還以為盛業琛是什麽好人!原來也隻是個賤男!他又和葉清和好了!居然就能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見她義憤填膺,老大怕傷了陸則靈,嗔責她:“行了,少說一句,怎麽這麽三八啊!”


    “我隻是氣不過!”


    “行了!”


    陸則靈斷斷續續地聽著她們的對話,好像什麽都沒有聽見一樣,麵無表情,一切如常。


    晚一些的時候,她接到了盛業琛的電話。


    從聽筒裏傳來的盛業琛的聲音聽上去遙遠又陌生,仿佛和他有關的一切都隻是遙遠而模糊的夢魘。


    電話接通了很久,他都一直沉默,陸則靈也沒有掛,兩個人就這麽拿著電話,不說話。


    過了許久,他才用有些沙啞的聲音說:“則靈,對不起。”


    陸則靈沒有說話。


    “我和葉清和好了,昨天的事。”


    陸則靈覺得此刻反應變得有些慢,半天才訥訥的迴了一個“噢”字。


    “之前的事,我很後悔,如果你願意,我願意補償你……”


    “嗬嗬,”陸則靈笑了笑,失憶一般無謂地說:“補償我什麽?你欠我錢啊?”


    她的語氣越是聽上去沒事,越是讓人愧疚。盛業琛沉默著,不知道能說什麽。


    “則靈,有人說我和你親近,是有目的的。我承認,確實是有。”他輕歎了一口氣:“我爸媽生意一直很忙,小時候我是奶奶帶大的,後來奶奶生病,我才迴到爸媽身邊。那時候家裏有了妹妹,她叫素素,爸媽太忙,沒時間照顧素素,把她丟給保姆。後來……”他頓了頓,很是惆悵地說:“後來她失足掉到水池裏,去世了。對她,我一直很愧疚,是我沒有照顧好她,是我太貪玩了,如果那天我不去打籃球,她一定不會溺水的。她從小就特別聰明,最喜歡穿白色的裙子,最喜歡鋼琴,鋼琴彈得那樣好,如果她活著,大概就是你這個樣子吧……”


    不必他再說什麽,陸則靈已經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還用說什麽呢?不過是讓她更難堪罷了。


    “我決定和葉清去美國了……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迴來了。”


    陸則靈終於對他的話有了一些反應,隻是這反應很是消極,一聽到他說這輩子都不會再迴來,心中便覺無限哀涼。


    心終於被挖空了,一點都不剩,冷風瑟瑟地往裏灌,隻是她已經感覺不到疼了。


    “一路……一路小心……”她用力地吞咽著口水,用力才能說出這樣的話。


    “則靈……”盛業琛說:“有什麽需要幫助的,一定要向我開口。”


    “嗯。”


    “那,祝你幸福。”


    陸則靈不知道該迴答什麽。


    幸福?何謂幸福?幸福就是你離開的時候,從我這裏帶走的一切。


    她心痛如絞,在心裏問了一遍又一遍。


    盛業琛,你的心怎麽這樣狠?原來,我在你心裏,終究是一丁點重量也沒有嗎?


    陸則靈一直不知道該怎麽定義愛這個詞,就如同她一直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她對盛業琛那些化不開的感情和解不開的偏執。


    即便她努力堅持的一切,隻如一雙不合腳的鞋,她做不到灑脫地光著腳,所以即使血流不止她也隻能咬著牙死撐。


    這幾年,過去的一切還是會時不時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裏,她噩夢頻發,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盛業琛不在家的時候,陸則靈隻有不斷地做家務才能緩解內心那些恐懼和空虛。


    她擦了地,刷了地毯,又把床單被罩都拆下來塞進了洗衣機,她像個孩子,無聊地蹲在洗衣機旁邊,看著滾筒一圈一圈地轉著,看著同花色的床單被罩攪成一團,仿佛隻有這樣,她才能放鬆一些。


    這房子太大了,大到盛業琛不在的時候,她幾乎嗅不到一絲屬於他身上的氣息。她慌張地從髒衣簍裏翻出盛業琛換下的襯衫,緊緊地抱著那件襯衫,仿佛那襯衫就是盛業琛。


    愛是這樣嗎?不是的吧,文人墨客不是都說愛在痛的同時是會給人帶來幸福的嗎?為什麽她從來沒有感受過呢?


    傍晚,陸則靈忙忙碌碌地做了一大桌的菜,明知道盛業琛不會迴來,她還是固執地準備著。盛業琛是這樣的,她越是希望他迴來,他就越是不迴,這幾年來,她已經習慣了。六點的時候,她在桌上擺上了兩副碗筷,動筷之前,她像個寂寞的瘋子一樣,對著盛業琛空空如也的座位,溫柔地說:“業琛,吃飯了。”


    好像他就真的在那裏一樣。隻是,迴應她的,隻有一室的空虛和她的筷子碰到碗盤叮鈴清脆的聲音。


    這樣的情形這三年陸則靈自己也不記得上演過多少次。也許,瘋隻是個緩慢的過程吧,隻是她也不想清醒了,就這樣下去吧,到有一天,她真的瘋了,真的沉浸到自己的世界裏去,真的忘記一切,真的不需要盛業琛,也許,那一天才是她真正的解脫。


    她沉默地吃著白飯,專注得連盛業琛迴來了都沒有發現。直到司機開口提醒她:“陸小姐,盛先生迴來了。”


    她一抬起頭,真的看見了站在玄關處的盛業琛,她懷疑自己又產生幻覺了,使勁眨了眨眼睛,發現盛業琛還在那裏,一時嚇得唿吸都忘了,倏地一下站了起來,一陣風一般地走了過去,把拖鞋拿了出來,遞給了盛業琛。


    她不敢抬頭,她這麽遲鈍,慢吞吞的怕是盛業琛又要發火了。誰知盛業琛隻是沉默了一會兒,接過拖鞋自己換上。他大概是心情還算不錯,陸則靈也鬆了一口氣,心中也有了一絲絲的高興。她討好地跟在盛業琛的身後:“餓了吧,我去把白斬雞再熱一熱。”


    盛業琛攔住了她,“不用了,給我盛碗飯就行了。”


    飯桌是橢圓形的,陸則靈和盛業琛分別坐在兩頭,直徑最長的兩個頂點,她小心翼翼地看著盛業琛吃飯,生怕他有一絲的不愉悅,即使她知道,最令盛業琛不愉悅的,就是她的存在,她也還是傻傻地堅持著,伺候著。


    盛業琛剛失明的時候經常跌倒,對聲音和方向都很遲鈍,這飯桌是她親自選的,她怕盛業琛撞到了會受傷,不僅飯桌,這家裏所有的家具不是圓的就是沙發式的,實在有棱角的東西,她也都用海綿細心地包裹起來了。她悉心的照料,怕是任何保姆都要歎服,隻是她即使做得再好,盛業琛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感動,他的恨已經將一切覆滅了,她做了什麽又有什麽重要?


    放下筷子,盛業琛沒有立即離桌,他坐了一會兒,陸則靈低垂著頭,等待著他的發落。


    “你有沒有像樣一點的衣服?”


    陸則靈沒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抬頭看了他一眼,想了半天,才怯生生地說:“過年的時候,奶奶送了一條裙子給我。”雖然不是什麽昂貴的牌子,但是純手工做的,在現在倒也難得,對她來說已經是很好的。


    盛業琛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道:“你一會換著,跟我出去一趟。”


    陸則靈以為自己聽錯了,半天都不敢確定,傻傻地問:“你要帶我出去?”


    盛業琛一聽她這麽問,聲音立刻冷了下去:“不想去?”


    “不是……”


    “那就不要廢話,叫你去你就去。”


    陸則靈很細心地打扮了一番,將一頭黑長的直發挽成一個發髻,還化了一點妝,她自小學琴,爸爸對她舉止都很嚴格地調教,她又經常參加表演,對化妝什麽涉獵得也很早,隻是她一貫喜歡自然素淨,又在家困了幾年,有些疏於打扮了,隻憑著過去的感覺裝飾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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