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勉強恢複意識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她下了床,發現窗外瓢起了小雪。

    昨天她還在陽光燦爛的熱帶,今天卻已經迴到陰冷潮濕的冬天。

    昨晚她還能感覺到五髒六腑疼得皺成一團,血肉模糊,不辨形狀,現在卻已經沒有任何知覺,似乎整個人都已經被掏空,而她的靈魂就在這虛空裏飄浮。

    她放了整整一浴缸的水,泡到手指都潮濕得皺縮起來。

    樂誠在客廳的書桌前坐著,見她出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她穿著一件淡紫色的毛農,手腳纖細,柔軟得仿佛一碰就會折斷,蒼白的麵孔,沒有一絲血色。

    秋晨走到他對麵坐下,極其鎮靜地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地問:“從我迴去到現在,不過才大半年的時間,怎麽會這麽快?”

    說完,她低頭輕笑了一下:“一定是老天懲罰我,故意不讓我見他最後一麵。”

    “這種事情,誰都說不好。”樂誠搖搖頭說,“你沒見到他,也許是好事。”

    “他……很痛苦嗎?”大概是哭得太久,她的聲音很沙啞,自己聽起來也覺得難受。

    樂誠沒有答,隻是歎了歎氣,拿過一本放在桌上的筆記本給秋晨:“你知道他知道自己好不了以後,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麽嗎?就是這個。”

    那本子裏整整齊齊地寫滿了字。

    每一行都是一個日期,日期後麵是一句話。

    都是他msn用的簽名。

    8月25日:給無忌找了個新女朋友,臭小子開始發春了。

    9月12日:車載cd突然卡碟,開到修理廠折騰了一個下午。

    10月8日:鋼琴太久沒有調弦,聲音亂得一塌糊塗。

    昨天:冬日暖陽,歲月靜好。

    明天:天氣冷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看到雪景。

    明年l月1日:新年快樂。記得要許願。

    後年12月20日:在地鐵站的樓梯上認識一個人的紀念日。

    他幾乎把未來好幾年的簽名都想好了,一天天,一字字認真地記下來。

    “他寫完了,就逼我答應他每天按這個換簽名上線。我想,他至少每天有一段時間是快樂的。”樂誠無奈地笑笑,“其實他騙誰呢?就算我替他上線給你看,但是你早晚都會知道他不在了的。”

    秋晨看著筆記本上他瀟灑俊逸的字,伸出手指,一行行,一頁頁,小心而珍重地撫摸著,就像摸著他熟悉的溫熱身體。

    “暮衡,你是個傻瓜。”她合上筆記本,放在胸口喃喃地說。“是挺傻的。”樂誠支著額頭看她,“我從來沒見過他瘋狂成這樣,以前談的那個女朋友我也認識,他總是對人家不冷不熱的,人家受不了才分的手。後來我問他為什麽這麽喜歡你,你猜他說什麽?居然說你明白他的心,從一開始看到他的照片時就明白。”

    “我不明白。”秋晨搖搖頭,“我也不配。如果我真的明白,就不會……”

    她說不下去,捏著那本筆記本的手指微微顫抖。

    她沒有資格懺悔,她已經沒有機會求他原諒,更沒有機會對他好。她曾經答應他的以後,都變成空話,像雪花融化般,悄無聲息地消逝了。

    樂誠臨走之前,把紀暮衡的msn密碼告訴了她。

    “我留著也沒有用了。”他說,“就當是個紀念吧。”

    他的密碼是forget,是那家酒吧的名字。她在那裏唱《eyesonme》,她在那裏第一次確定他是蕭遠山。

    秋晨登陸上去,發現他的好友隻有她一個。那個小小的灰色頭像,曾經是他們之間唯一的一點兒聯係。

    她盯著他幾乎空白的msn界麵看了很久,直到係統彈出—個對話框:您收到了一封來自顧知其的新郵件。

    看清楚發件人姓名的那一瞬間,她隻覺得心裏絞痛,卻忍不住打開了那封郵件。

    顧知其的郵件很短,隻寫了一句話:

    秋晨已經迴去了三天,我也終於想通,她已經不再愛我,而我並不能給她幸福,隻有你可以。

    她再往下拉,後麵是紀暮衡發出去的原始郵件。發送的時間,就在她剛到那邊的第二天,是他去世前的一個星期。

    那封信也不是很長,前麵一半很簡單,隻是告訴了顧知其她要去的消息,可後麵一半,卻看得她幾乎窒息。

    打聽你的消息,是我做過的最困難的也是最有動力的一件事情。我其實並不是很清楚,趙秋晨到底哪一點令我如此無法自拔。也許隻是因為她笑越來的樣子很美。我曾經以為,我會是那個可以讓她時時微笑的人,不管麵對多少阻力,所有的問題都總有解決的一天。隻是事到如今,我才不得不承認,我對她的愛仍舊太過渺小,在強大的命運麵前,完全不堪一擊。

    我並不相信所謂來生,即使有來生,我也等不及到下輩子再找到她。我隻希望她這一生平安幸福,就算這幸福並不是我給的。或許你是最合適的人,因為你是她第一個愛過的人,而對我,她也許隻是感激,喜歡,也許根本談不上愛。所以,我在遠遠的地方看著你們在一起,才是我們最好的結局。

    祝你們幸福。她從未後悔到如此萬念俱灰,卻什麽也做不了,甚至連眼淚都已經流不出來了。

    窗外漫天大雪,天地間明亮清朗,而他卻不知去了哪裏,她再也不會在冰天雪地裏找到他溫暖的懷抱。

    後來,她有好多天沒有說過話,就在紀暮衡的家裏待著,整理他的東西。

    把他的衣服一件件熨平掛好,把他的冰箱重新塞滿他愛吃的東西,把他電腦裏存檔的照片全部打印出來,分門別類地收在相冊裏。

    她在家裏走走停停,不時地摸摸他彈過的琴鍵,坐坐他坐過的椅子,站在衣櫥門口,貪婪地嗅著他留下的氣息。

    無忌要她在旁邊陪著才肯吃飯,睡覺也要在臥室裏,趴在窗邊,也不再每天鬧一次要出門,隻是靜靜地蹲在她的腳邊,陪著她一遍遍翻看他的照片。

    她沒有去參加他的葬禮。因為樂誠說,紀暮衡千叮嚀萬囑咐,不要讓她看見他最後的樣子,怕她受不了,於是她就聽話地不去。

    那天她在家裏,開著電視循環地放他們在雲南的那段視頻。

    他站在滿山五彩的繁花裏,笑著說:“趙秋晨,我愛你。”然後他們沉溺地親吻,忘記周圍的一切。

    她摸著無忌的腦袋說“無忌,你說你爹地會不會迴來看我們?我們晚上不要開燈睡好不好?你蹲在門口,萬一他迴來了,就來叫醒我,好不好?”

    無忌隻是嗚咽一聲,眼睛濕潤。

    他當然不會迴來看他們。他走了,沒有辦法迴來。

    而她一直住在他家裏,也沒有人來打擾。

    她知道,他像平時一樣,把—切都安排好了,才放心地離開。

    那麽多天,她沒有再哭過,吃得下睡得著,心情平靜。

    她很清楚,如果她自己難過傷心,隻會讓他走得不安。

    所以她要好好地活著,她還要環遊世界,戴著他送的指南針,她一定不會迷路。

    如果偶爾半夜醒來,她就起身看他留下的那本筆記本。

    她其實很想知道,他最後有沒有留下什麽話給她。

    可是沒有。

    他一句話也沒有留給她。他也沒有刻意留下任何一樣東西給她。不過她知道,跟他在一起時那每一點一滴的溫暖美好,都是他留給她的紀念。她從未如此清晰地知道,這一生,她也許不會再有幸福,但也永遠不會孤單。

    他一直都會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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