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魂手的臉色變了,突然一鞭子向他抽了下去。他不但是關內擅使雙鉤的四大高手之一,在這條用蛇皮絞成的鞭子上也有很深的功夫。


    據說他可以一鞭子打碎擺在三塊豆腐上的核桃。


    陸小鳳的人當然比核桃大得多,而且就像是死人般躺在地麵前,這一鞭子抽下去,當然是十拿九穩的。


    誰知陸小鳳突然伸出了手用兩根手指輕輕一捏,就好像起叫化子捏臭蟲一樣,一下子就把他靈蛇般的鞭梢捏住。


    這一手不是花滿樓教他的,是他教花滿樓的。


    勾魂手現在的表情,也就像崔一洞的刀鋒被捏住時樣一陣青,一陣白,一陣紅。


    他用盡全身力氣,還是沒法子把這條鞭子從陸小鳳兩根手指中裏抽出來。


    陸小鳳卻還是舒舒服服的躺在那裏,胸膛上滿滿的一杯酒,連半滴都沒有濺出來。


    鐵麵別官在旁邊看著,眼睛裏也露出了很吃驚的表情。忽然大笑,道:“好,好功夫,陸小鳳果然是名不虛傳。”


    勾魂手也忽然大笑著放下手裏的鞭子,道:“我這下子總算試出這個陸小鳳是不是真的陸小鳳了。”


    鐵麵判官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江湖上的冒牌貨也一天比一天多了。陸朋友想必不會怪我們失禮的。”


    兩個人一搭一擋,替自己找台階下,陸小鳳卻好像又已睡著。


    勾魂手慚漸又有點笑不出了,輕咳了兩聲。道:“陸朋友當然也早已知道我們是什麽人。”他好像存提醒陸小鳳,莫忘記了“青衣樓”是任何人都惹不起的。


    鐵麵判官道:“我們這次隻不過是奉命而來。請陸朋友勞駕跟我們迴去一趟,我們非但管接管送,而且保證絕不動陸朋友一根毫發。”


    陸小鳳終於懶洋洋的歎了口氣,道:“我跟你們迴去幹什麽?你們的老板娘又不肯陪我睡覺。”


    鐵麵判官的臉沉了下來,冷冷道:“我們那裏沒有老板這裏有!”


    陸小鳳也沉下了臉,道:“你們既然已知道這件事,就該趕快迴去告訴你們樓上那姓衛的,叫他最好不要來動朱停否則我一把火燒光你們一百零八座青衣樓!”


    鐵麵判官冷笑道:“我們若殺了朱停。豈非對你也有好處?”


    陸小鳳淡淡道:“你們難道從來也沒有聽說過,我一向不喜歡寡婦。”


    鐵麵判官道:“隻要你答應跟我們去走一趟,我就保證絕不讓老板娘做寡婦。”


    他這句剛說完,忽然聽見一陣敲門聲。


    不是外麵有人在敲門,敲門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進了這屋子。他也並不是用手敲門的,因為他沒有手。


    又是黃昏。


    夕陽從窗外照進來。恰巧照在敲門的這個人臉上。那根本已不能算是一張臉。


    這張臉左麵已被人削去了一半,傷口現在已幹癟收縮。把他的鼻子和眼睛都歪歪斜斜的扯了過來,不是一個鼻子,是半個,也不是一雙眼睛,是一隻。他的右眼已隻剩下了一個又黑又深的洞,額角被人用刀鋒劃了個大“十”字,雙手也被齊腕砍斷了。現在右腕上裝著個寒光閃閃的鐵鉤,左腕上裝著的卻是個比人頭還大的鐵球。


    鐵麵判官和這個人比,簡直就變成了個英俊瀟灑的小臉。


    現在他就站在門裏麵,用心腕上的鐵鉤輕輕敲門,冷冷說:“我是人,不是野狗,我到別人房裏來的時候,總是要敲門的。”


    他一說話。被人削掉了的那半邊臉,就不停的抽動,又好像是在哭,又好像是在笑。


    看到了這個人,連鐵麵判官都忍不住機憐伶打不了寒顫。


    他居然沒有發覺這個人是怎麽進來的。勾魂手已後退了兩步,正失聲道:“柳餘恨?”


    這人喉嚨裏發出一連串刀刮鐵鏽般輕澀的笑聲,道:“想不到這世上居然還有人認得我。難得,難得。”


    鐵麵判官也已驚然動容,道:“你就是那個‘玉麵郎君’柳餘根?”


    這麽樣的一個人居然叫“玉麵郎君”?


    這人卻點點頭,黯然神傷,道:“多情自古空餘恨,往事如煙不堪提,現在‘玉麵郎君’早已死了。隻可恨柳餘恨還活著。”


    鐵麵判官變色道:“你……你到這裏來幹什麽?”


    他似乎對這人有種說不出的畏懼,竟使說話的聲音都變了。


    柳餘根冷冷道:“十年前柳餘恨也就已想死了,無奈偏偏直到現在還活著。我此來但求一死而已。”


    鐵麵判官道:“我為什麽要你死?”


    柳餘恨道:“因為你若不要我死,我就要你死……”


    鐵麵判官怔住。勾魂手的臉色也已發青。


    就在這時候,他們又聽見,陣敲門聲。


    這次敲門的人是在外麵,但忽然間就已走了進來,沒有開門就走了進來。


    這扇用厚木板做成的門,在他麵前,竟像是變成了張紙。


    他既沒有用東西撞,也沒有用腳踢,隨隨便便的往前麵走過來,前麵的門就突然粉碎。


    可是看起來他卻連一點強橫的樣子也沒有,竟像是個很斯文,很秀氣的文弱書生,一張白白淨淨的臉上,總是帶著微笑。


    現在他正微笑著道:“我也是人,我也敲門。”


    銑麵判官忽然發現他就算在笑的時候,眼睛裏也帶著種刀鋒般的殺氣。


    勾魂手已又後退了兩步,失聲道:“蕭秋雨!”


    這人微笑道:“好,閣下果然有見識,有眼力。”


    鐵麵判官父不禁驚然功容,道:“莫非是‘斷腸劍客’蕭秋雨?”


    這人點點頭,長歎道:“秋風秋雨愁煞人,所以每到殺人時,我總是難免要發愁的。”


    鐵麵判官忍個住問道:“發什麽愁?”


    蕭秋雨淡談道:“現在我正在發愁的是,不知道是我來殺你,還是讓柳兄來殺你?”


    鐵麵判官突又大笑,但笑聲卻似已被哽在喉嚨裏,連他自己聽來都有點像是在哭。


    勾魂手更已手足失措,不停的東張西望,好像想找一條出路。


    突聽一人笑道:“你在找什麽?是不是在找你的那對銀鉤?”突然點了他的天突、迎香,兩處大穴。


    他用的招式並不花俏。但卻非常準確、迅速、有效。


    柳餘恨卻好像根本沒有看見這雙判官筆。


    他反而踏上一步。隻聽“叭”的一聲,雙判官筆已同時刺入了他的肩頭和胸膛。


    可是他左腕的鐵球也已重重的打在鐵麵判官的臉上。鐵麵判官的臉突然就開了花。


    他連唿聲都沒有發出來,就仰麵倒了下去,但柳餘恨右腕的鐵鉤卻已將他的身子勾住。


    雙判官筆還留在柳餘恨的血肉裏,雖然沒有點到他的大穴,但刺得很深。


    柳餘恨卻好像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隻是冷冷的看著鐵麵判官,張血肉模糊的臉,忽然冷冷道:“這張臉原來並不是鐵的。”


    鐵鉤一揚,鐵麵判官已從窗口飛了出去,去見真的判官。


    就在這時,勾魂手的那對銀鉤也飛了起來。飛出了窗。


    他的人卻還留在屋子時,麵如死灰,雙手卜垂,兩條手臂上的關節處都在流著血。


    蕭秋雨手裏的一柄短劍上也在滴血。


    他微笑著,看著勾魂手,道:“看來你雙手以後再也勾不走任何人的魂了。”


    勾魂手咬著牙。牙齒還是在不停的“格格”作響,忽然大吼道:“你為什麽還不殺了我。”


    蕭秋雨談淡道:“因為現在我又不高興殺你了,現在我要你迴去告訴你們樓上的人,這兩個月最好乖乖的待在樓上不要下來,否則他恐怕就很難再活著上樓去。”


    勾魂手臉色又變了變,一句話都不再說,扭頭就往門外走去。


    誰知獨孤方忽然又出現在他麵前,冷冷道:“你從窗門進來的,最好還是從窗口出去。”勾魂手狠狠的看著他,終於跺跺腳,從窗門進來的兩個人,果然又全部都從窗口出去了。


    柳餘恨正癡癡的盯視著窗外已漸漸深沉的夜色,那雙判官筆還留在他身上。


    蕭秋雨走過去,輕輕的為他拔了下來,看著從他胸膛裏流出來的血,冷酷的眼睛裏竟似露出了一種惋惜之色。


    柳餘恨突然長波歎息。道:“可惜。…可惜……”


    蕭秋雨道:“可惜這次你又沒有死?”


    柳餘恨不再開口。


    蕭秋雨也長長歎息了一聲,黯然道:“你這又是何苦?


    獨孤方突也歎息著道:“你斷的是別人的腸,他斷的卻是自己的。”


    屋子裏已死了一個人,打得一塌糊塗,陸小鳳還是死人不管,好像什麽都沒有看見。


    更奇怪的是,這三個人居然也好像沒有看見他,好像根本不知道床上還躺著個人。


    屋子裏也暗了下來。他們靜靜的站在黑暗坐,誰也個再開口,可是誰也不走。


    就在這時,晚風中突然傳來,陣悠揚的樂聲。美妙如仙。


    獨孤方精神仍佛一振,沉聲道:“來了!”


    是什麽人來了?是什麽人奏出的樂聲如此美妙?


    陸小鳳也在聽,這種樂聲無論誰都忍不住要聽的。他忽然發現這本來充滿血服氣的屋子,竟然變得充滿了香氣。


    比花香更香的香氣,從風中吹來,隨著樂聲傳來,轉眼天地間仿佛就都已充滿著這種奇妙的香氣。


    然後這間暗的屋子也突然亮了起來。


    陸小鳳終於忍不住張開了眼睛忽然發覺滿屋子鮮花飛舞。


    各式各樣的鮮花從窗外飄進來。從門外飄進來,然後再輕輕的飄落在地上。


    地上仿佛忽然鋪起了一張用鮮花織成的毯子,直鋪到門。


    一個人慢慢的從門外走了進來。


    陸小鳳看見過很多女人,有的很醜,也有的很美。但他卻從未看見過這麽美的女人。


    她身上穿著件純黑的柔軟絲袍,長長的拖在地上拖在鮮花之上。


    她漆黑的頭發披散在雙肩,臉色卻是蒼白的,臉上一雙漆黑的眸子也黑得發亮。


    沒有別的裝飾,也沒有別的顏色。


    她就這樣靜靜的站在眾鮮花上。地上五彩繽紛的花朵竟似已忽然失去了顏色。


    這種美已不是人世間的美,已顯得超凡脫俗,顯得不可思議。


    柳餘恨蕭秋雨、獨孤方都已悄悄走到牆角。神情都仿佛對她得很恭敬。


    陸小鳳的唿吸好像已經快停止了。但他還是沒有站起。


    黑衣少女靜靜的凝視著他,一雙眸子清澈得就像是春日清晨玫瑰上的露水。


    她的聲音也輕柔得像是風,黃昏時吹動遠山上池水的春風。


    但她的微笑卻是神秘的又神秘得仿佛靜夜裏從遠方傳來的笛聲飄飄渺渺令人永遠無法捉摸。她凝視著陸小鳳微笑著,忽然向陸小鳳跪了下去,就像是青天上的一朵白雲出然飄落在人間。


    陸小鳳再也沒法子躺在床上了。他突然跳起來。


    他的人就像是忽然變成了粒被強弓射出去的彈子,忽然突破了帳頂接著又“砰”的一聲,撞破了屋頂。


    月光從他撞開的洞裏照下來,他的人卻已不見了。一個眼睛很大,樣子很乖的小個姑娘站在黑衣少女的身後,站在鮮花上。


    陸小鳳突然好像見了鬼似的落荒而逃,這小姑娘也嚇了一跳,忍不住悄悄的問:“公主對他如此多禮他為什麽反而逃走了呢?他怕什麽?”


    黑衣少女並沒有直接迴答這句活。


    她慢慢的站了起來輕撫著自己流雲般的柔發,明亮的眼睛裏,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輕輕的說道:“他的確是個聰明人,絕頂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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