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翠一時間倒不知該說什麽,想了想才道:“大夫說,你心裏一直積著一股子鬱結之氣,此番吐了血,發將出來,反而好些。”


    展昭沒有應聲,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端木翠低下頭,她也知這趟離開,於展昭而言,應是分外難熬。現下乍見,他心中諸般滋味湧將出來,怕是會平添傷感,又想起那位杜大夫的話,隻想引他開心,思忖了一迴,再抬頭時,麵上分外狡黠。


    “展昭,”她期期艾艾,“你心裏的鬱結之氣……是不是……因為我啊?”


    展昭一怔,原本是想跟她安安靜靜說會兒話的,奈何這姑娘就是靜不下來。再看她得意的狡黠模樣,玩鬧之心頓起,偏偏就不依著她:“自然不是。”


    端木翠撇嘴,不服氣道:“那是為誰?”


    展昭慢吞吞道:“為國,為民,為包大人,嗯……還有操心公孫先生的事,還有張龍、趙虎……”


    端木翠眼睛睜得溜圓:“那就沒有一點是為了我?”


    說是一點都沒有未免太不可信,展昭搖頭:“有那麽一點點。”


    “有那麽一點點,那是多少?”端木翠伸出手來,拇指和食指比畫了個寸許長,“這麽多?”


    展昭半眯起眼睛看了看,伸手將她的兩指往裏並了並,縮到半寸大小:“大概這麽多。”


    端木翠討價還價:“就不能多點?”


    她又把手指張開了些。


    “嗯……”展昭勉強點頭,“就這麽些吧。”


    他故意不去看她,眼角餘光卻把她憤憤的表情盡收眼底。


    “我也不怎麽想你。”她哼一聲,然後兩指像是拈了一粒黃豆,“也就這麽點吧。”


    展昭憋著笑,不去理會她。她憤憤地去到案旁,捧了碗粥過來,手中的瓷調羹在粥裏攪來攪去。


    “大夫說你要喝些粥。”她把粥碗塞給他,“自己吃。”


    “我不舒服。”展昭提醒她自己是病人。


    端木翠瞪了他一眼,把粥碗拿迴來,舀了一調羹給他送過去。


    粥到唇邊,展昭正要張嘴,她動作很快地又把調羹縮了迴去。


    真是……


    展昭氣得牙癢癢。


    但是端木翠很淡定:“我嚐嚐看。”


    她把第一勺粥送進自己嘴裏,然後頻頻點頭迴味:“李夫人的手藝,果然不錯。”


    於是,第二勺粥,也送進了自己嘴裏。


    展昭眼睜睜看著她一口又一口,吃得眉飛色舞,直到一碗粥都見了底。


    “然後呢?”他終於忍不住提醒她。


    “什麽然後?”端木翠挑眉看她。


    “你就這樣……吃完了?”


    她慢條斯理地把碗放到一邊,拿絹帕揩了揩嘴角:“你的意思是……我該再吃一碗?”


    展昭忍不住了,伸手就去嗬她癢癢。端木翠咯咯笑著躲開,展昭哪裏肯讓,伸手將她圈住,低頭狠狠吻在她耳後。


    端木翠癢到不行,掙紮了一迴沒掙脫,索性也不掙了,隻是瞪他:“展昭你真小氣,我吃的哪裏是你那碗,你那碗還好好在桌上放著。”


    展昭低下頭,與她額頭相抵:“那你裝作是要喂給我吃?”


    “大夫說要逗你笑啊。”她理直氣壯,“我多不容易,為了逗你開心,生生把一碗都吃下去了,撐死了都。”


    展昭笑出聲來:“果真不容易,這世上,為了逗我開心吃到撐的姑娘,你還是頭一個。”


    她果然大為得意,似乎吃到撐,是一件很了不起很驕傲的事情。


    “那放我起來,拿粥過來給你。”她試圖坐起身子,展昭卻不放手。端木翠好奇地看他,展昭微笑,問出了一直想問卻又沒敢問的話。


    “端木這一趟,能留多久?”


    端木翠的笑容漸漸淡去。


    展昭的笑,也隨之慢慢隱去。


    “這一趟,能留多久?”他又輕聲問了一遍,懷抱緩緩鬆開。


    端木翠坐直身子,隻是不出聲。


    “端木?”展昭有點慌,輕輕抬起她的下巴,看到她的眼圈已然泛紅。


    展昭心裏沉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故作淡然地微笑:“不能留很久也沒關係,端木,你平平安安的,比什麽都強。”


    “大哥說,”她聲音很低,“若是能嫁出去,就不用迴去了……若是嫁不出去,那實在也太丟人,也不要迴去了……總之,都不要迴去了……”


    展昭愣住了。


    他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消化完她的話。


    再然後,他差點兒氣暈了。


    “那你剛才……那、那樣……”


    “難受是吧?”她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被大哥趕出來,當然心裏難受了……”


    展昭再也忍不住了,手臂收緊,低頭就去吻她的唇。


    她忽然柔聲叫他:“展昭。”


    展昭停住了。


    她的眼睛異常明亮:“展昭,我能嫁出去的是吧?”


    展昭唇角浮出一抹笑意,他給她吃定心丸:“當然。”


    “那嫁給誰呢?”她又淘氣了。


    展昭沒好氣:“廢話。”


    李蕭寒牽馬,送展昭和端木翠到城門口,試圖做最後一次挽留:“展大人,你身子還未大好,不妨多留幾天……現在雪這麽厚,路不太好走,看情形晚些時候還會下,萬一路上沒有投宿的地方……”


    “展某有要事在身,亟須迴京複命,李大人的好意展某心領了,實在是不便久留。”


    見展昭如此,李蕭寒也不好再說什麽。端木翠一身寶藍色的裘衣大氅,牽著馬在十餘丈外等候,時不時向這邊看上一眼。


    展昭向她投以微笑,迴身向李蕭寒略拱了拱拳:”此番多有叨擾,展某在此謝過。來日李大人去開封,展某定當做東,陪李大人好好喝幾杯。”


    李蕭寒隻得迴以一拱:“展大人,來日再會。”


    “再會。”


    展昭翻身上馬,挽住馬韁,一夾馬腹,踏雪嘶鳴一聲,小跑著前行。


    端木翠見他上馬,正要踏鞍上馬,展昭已行到身邊,伸手給她:“端木,上來。”


    “我有馬啊。”端木翠解釋,卻下意識伸出手,接著就身子一輕,已被展昭拉上了馬去。展昭自後擁住她,將馬韁塞到她手裏。


    “我有馬啊。”她抬頭又重複了一遍。


    “你趕路趕到這裏,一路不停,現在還要騎自己的馬,不怕你的馬累死?”展昭瞪她。


    “累死也不怕啊。”她不以為然,“大哥給的嫁妝夠多,累死了再買不就是了。”


    展昭暗暗腹誹:二郎神,炫耀自己有錢也不是這麽個炫耀法……


    “走了。”他不理會她,催動踏雪前行。端木翠的馬搖搖尾巴,居然也就乖乖跟上來了。


    出了延州城,便是茫茫雪地,這兩日少有人進出,雪地上的腳印都稀疏得很,極目遠望,四處白皚皚的一片。踏雪走得很慢,轡上的馬鈴叮當作響,端木翠仰頭看展昭:“為什麽不放馬兒跑,這樣走,幾時才到開封?”


    展昭答得輕鬆:“我又不急。”


    “那你著急走?”


    “你不覺得李家的人太多了?”展昭微笑,“與其擠在那一屋子裏,不如我們這樣,慢慢走,一路到開封,隻我們兩個人,好不好?”


    “可是李副統說,待會兒會下雪……”


    幾乎是話剛落音,遠處的陰雲便聚合起來,壓得低低的空中飄下細小的雪末兒,然後是雪珠、雪花。端木翠抬起頭來,一片六棱的雪花,恰落在她小巧的鼻尖上。


    “看,展昭。”她不敢動,生怕把雪花給抖落了,也不敢大聲說話,聲音齆齆的,“看我鼻子上。”


    展昭失笑:“你果然是無聊得很了。”


    “你能嗎?”她不服氣。


    “這有什麽難的。”展昭也抬頭,漫天的雪花映入眸底,不多時鼻子上也落了一片。


    “看。”他聲音也齆齆的,聽起來很是滑稽。


    端木翠笑出聲來。


    又走了一程,四野分外寂靜,隻餘馬鈴的輕響。風大起來,展昭將端木翠摟緊了些,用自己的大氅將她圍好,馬蹄落下,將鬆散的雪壓合的沙沙的聲音,雖然小,卻分外分明。


    端木翠有些累了,好一陣子,她都沒再說話了,再開口時很突然:“展昭,我眼睛疼。”


    展昭一怔,旋即反應過來這是輕微的雪盲,暗悔自己沒有提早提醒她,忙將她的臉轉向自己懷中:“閉上眼睛,歇一會兒就好。”


    端木翠乖巧地嗯一聲,向展昭懷裏縮了縮。展昭將大氅又緊了緊,見她被圍得嚴嚴實實,幾乎連臉都看不到了,唇角不覺露出笑意來。


    她安靜了好久,展昭幾乎以為她已經睡著的時候,她又開口了:“展昭。”


    “嗯?”展昭低下頭,看到她被遮住的小小的臉,兩隻眼睛亮得如同點漆,瞳仁裏清楚映出自己微笑的臉。


    “有件事我還沒同你說。”


    “你說。”


    “大哥說,以後我就會像普通人一樣變老了。”


    “然後呢?”


    “這麽多年,我隻看過凡人變老,自己沒有變老過。”她歎了一口氣,又往展昭懷裏縮了縮,“我看著他們原本那麽年輕,然後臉上多了皺紋、頭上有了白發,接著眼睛也看不清了,腿腳也不靈便了……展昭,我以後也會變老的,這可怎麽辦?”


    展昭低下頭,輕輕吻在她冰涼的頰上:“我陪你一起老就是。”


    我陪你一起老就是。


    短短幾個字,端木翠愣怔了很久,她忽然覺得,變老,好像也不是那麽可怕的事。


    她唇角露出笑意來,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倚著展昭的胸膛,安靜地睡了。


    雪越下越大,馬鈴聲漸漸聽不到了,而那幾排南去的馬蹄印,也終於漸漸隱沒於這席天幕地的風雪長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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