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劉嬸來了,看見他時,也問他:“展大人,不是說姑娘在開封府住嗎?我去找了她幾趟,怎麽不見人?”


    展昭沒有答她,他甚至沒有去注意劉嬸在邊上做了什麽。他靜靜地待了三天,看太陽慢慢升起,慢慢落下,黑夜來臨,晨曦亮起。


    三天後,他迴了開封府。


    張龍、趙虎、公孫策他們聚了一屋子,一番推搡之後,公孫策清了清嗓子:“展、展護衛,有件事……”


    展昭笑了笑:“端木已經不在了。”


    說這話時,前所未有地……平靜。


    天庭,七天後,司法天神府邸。


    哮天犬悄悄扒上庭院的矮牆,將腦袋探出那麽一點點,看遠處天兵天將劍戟如林。


    稍微近一點的地方,多聞天王和廣目天王正湊在一處竊竊私語。


    這兩個老小子,還真不嫌累,哮天犬一肚子的沒好氣。


    正腹誹間,忽然見到遠處的戟林自動分開了一條道,遠遠看去,銀色的大氅迎風鼓開。


    是自家主子迴來了!哮天犬立刻覺得膽氣大壯,噌地就把半個腦袋伸出了院牆。


    來的果然是楊戩,他步履如常,麵上看不出喜怒,眼中也看不到什麽天兵天將。快到府邸門口時,廣目天王忽然伸手攔住他:“真君留步。”


    楊戩停下腳步,冷冷的目光在他麵上巡睃了一迴,然後下行——那裏,廣目天王的法寶花狐貂嚇得渾身一激靈,噌地躲迴廣目天王的衣袍下。


    “小的們也是奉命行事,還請真君行個方便,不要讓小的們難做。”廣目天王說這話時,的確是很為難。


    “魔禮壽,”都是西岐伐紂時實打實在戰場上碰過的,楊戩毫不客氣地直唿他全名,“我怎麽讓你難做了?”


    “說說看,我怎麽讓你們難做了?”見廣目天王不答,楊戩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


    明明是配合的語氣,但他的表情……


    廣目天王的拳頭暗暗握起,又鬆開,再握起。


    “端木上仙妄動生死盤,犯了天界大忌,玉帝盛怒之下,要我們前來拿人。”


    “真是笑話。”楊戩冷笑,“你們不知道妄動生死盤是有天譴的?當日我帶迴的,是端木翠的屍體。人都死了,還要來拿人?”


    “話是如此,”眼見兩人要說僵,多聞天王趕緊出來打圓場,“但是有風聲傳出,真君連日召華佗仙等醫聖進府,眾醫聖七日不出,這擺明了是要……”


    “你是說那群子酒囊飯袋?”楊戩似是動了怒,“不錯,七日裏好酒好菜伺候著,也沒見把人給我救活,枉稱醫聖,白受了世間香火。我沒把他們的廟宇砸爛,算是很給麵子了。”


    廣目天王氣得三屍神暴跳,多聞天王拚命咳嗽,示意廣目天王務必淡定、淡定。


    “小的們也是奉命行事,”多聞天王打哈哈,“上命難為,真君能不能行個方便,讓我們帶走端木上仙的屍身,也算是敷衍了差事。”


    “你們哪隻眼睛看到我攔著你們辦差了?”楊戩雙臂一抱,儼然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多聞天王喜出望外:“如此,多謝真君成全。”謝完了楊戩,兩人拔腿就想往門內走,楊戩在背後涼涼的一句話,釘子般將二人釘在了當地。


    “不過,辦差歸辦差,誰敢亂進我府邸,別怪我把他的腿給砸斷!”


    廣目天王氣得想罵人,楊戩你是拿爺消遣是不是?


    當然,這話他隻敢在肚子裏說。


    於是兩位氣得太陽穴突突亂跳的天王,眼睜睜看著楊戩從麵前走過。


    哮天犬趴在牆頭,流了一牆頭的哈喇子:上天入地,也就他家主子囂張得如此不可理喻如此天理難容如此萌死人了,有沒有、有沒有、有沒有?


    楊戩一進門,哮天犬就屁顛屁顛迎了上來。


    “爺真是英雄,夠硬氣!”哮天犬拍楊戩馬屁,“就是……得罪了玉帝,不太好吧?”


    “怎麽著?他還能咬我不成?”楊戩一句話就把哮天犬給嗆迴去了,“他要是真敢咬,不是還有你嗎?”


    哮天犬咽了一口口水,不說話了。


    “端木怎麽樣?”


    哮天犬打了個突,小心翼翼觀察著楊戩的臉色,語氣盡量委婉:“還是老樣子,醫聖們都束手無策,說是……”


    說到這裏,它停頓了一下。


    “說下去。”


    “說是心髒受的傷太重了,傷了一次還好,連續傷了兩次。普通兵刃的傷好救,但是生死盤的天譴實在是太厲害了。創口處的戾氣大盛,根本縫合不了,不管什麽樣的線,剛挨近就斷。”


    “什麽樣的線都試過了?”


    “開始試的是普通的針線,後來用纏夾了金線的棉線、純金線、金銀索,再後來找了上古名劍幹將莫邪,抽了劍絲,還是不行。”


    楊戩沉默半晌:“如果找不到合適的線,會怎麽樣?”


    “醫聖們說了,縫合不了傷口,就沒有一顆完整的心。那樣,不管有怎樣的靈丹妙藥,都救不活。”


    楊戩沒再說話了。


    過了許久,他才淡淡道:“盡人事,聽天命吧。”


    “主人……”眼見楊戩轉身欲走,哮天犬欲言又止。


    “什麽事?”


    “還有一種線沒有試過。”


    “什麽線?”


    “織女的雲絲。”


    “織女?”


    世人總有一種錯覺,認為天上的一切都是美的、好的、脫俗的,哪怕是天牢。


    事實上,天牢天牢,重點不在於天,而在牢。


    楊戩踩著齊到腳麵的肮髒積水走在陰濕牢獄的過道間,看守天牢的兵衛殷勤地打著燈籠給楊戩引路:“真君這邊走,這邊走,盡頭那間,就是了。”


    走到盡頭處,楊戩略略轉過身子,在牢獄門口站定,透過牢欄的間隔,他看到織機旁埋頭織布的織女。


    她的手在機杼的織絲上拂過,十指一直滴血。楊戩曾經聽說過,為了給織女應有的懲罰,她拂到的織絲,全部是荊棘。


    她的頭發已經有些花白了,沒有綰發髻,寥落地散著,似是感覺到楊戩的注視,她遲疑著抬起頭來。


    “真君?”


    整個天庭,怕是沒有人不認識楊戩的。


    織女的容貌還是很美,不輸於凡間任何一個嬌美的女子,但是眼睛裏透出的深重疲倦和憔悴,又讓人覺得她已是滄桑的老者。


    兵衛將牢門打開,而後悄無聲息地退下。


    楊戩走到織機對麵,緩緩坐下。


    織女笑了笑,手上的動作不停:“真君是個大忙人,怎麽會有空造訪這裏?”


    楊戩答非所問:“前些日子,我到人間走了走。”


    “哦?”織女微笑,“人間,早就幾度滄海桑田了吧。”


    楊戩也笑:“人間不管怎麽變,隻要還有人在,這些情愛糾葛、恨怨糾纏,就一直在繼續。”


    織女的手微頓,然後恢複如常:“生而為人,總是脫不了這樣的感情,這不正是神仙嗤之以鼻的地方嗎?”


    “我在人間,聽到關於織女的故事。”


    “哦。”織女的語氣很平淡,似乎楊戩口中的織女跟她毫無關係,“凡人編派我些什麽?”


    “他們說,織女和牛郎並沒有分開。織女被抓上天之後,牛郎帶著兩個孩子追了上去。王母娘娘勃然大怒,拔下頭上發簪,在他們中間劃下一道銀河,兩人隔河相望,苦無聚日。後來天上的喜鵲看不過去,在每年七月七日這一天,銜彩線織橋,兩人得以每年相聚一次,以慰相思之苦。”


    “是嗎?”織女笑起來,彎起的唇角不無譏誚,“這麽美好的故事,我居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凡人的生活困苦,承受不了太多的苦難和悲劇,所以,他們總愛世事圓滿,這樣,即便目下困頓,將來,總還是有希望的。”


    織女淡淡笑笑,將搖輪搖得吱呀作響。


    楊戩看著織女,他本為求雲絲而來,但或許是因為,織女和端木翠,兩人的故事有那麽一絲相似之處,他終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後悔嗎?”


    “後悔?”織女挑起秀眉,似是不解。


    “你應該知道,後來牛郎有再娶。”


    “他一個人,帶著兩個幼子,生活多有不便,再娶也在情理之中。”


    “現在還為他講話?”


    “不是為他講話,隻是看開了,不覺得有什麽不對。”織女慢慢踩動腳踏,“誰不想辛勞一日,迴到家裏有熱騰騰的飯菜奉上?誰不想家中有人縫縫補補,內外打理?誰不想入眠之時,身畔有相伴之人?孤守那一份寂寞,一年可以,兩年可以,十年呢,二十年呢?人生苦短,他想過得適意些、舒服些、美滿些,人之常情。”


    “那你呢?”楊戩定定看著她,“後悔嗎?”


    “若我說後悔了,真君會怎麽想?覺得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織女莞爾一笑。


    頓了許久,她忽然輕聲道:“我確實是後悔了。”


    楊戩心中咯噔一聲。


    “在這裏織荊棘,一年,我並不服氣,覺得真心相愛沒有什麽不對;十年,我不服氣,覺得我與牛郎相守一場,到底值得;一百年,我還是有怨氣,就算愛上凡人,沒有傷及別人,有什麽罪過?五百年……”


    “五百年……”她唇角的笑苦澀至極,“五百年,我幾乎沒有再去想牛郎了。我隻是想著,我這樣的處境,何時有個盡頭。為著那一晌貪歡,落無窮困頓,到底值不值得。我甚至在想,如果當初,沒有那場相遇,是不是會更好些?”


    楊戩歎息:“織女娘娘能有這樣的想法,距離離開這裏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織女笑笑,似乎離不離開這裏,對她來講已經無所謂了:“真君,這就是天庭,不惜動用千八百年的時間,把你的欲望、怨氣、真心、愛戀,通通磨得幹幹淨淨,終於造就一方清靜之地,造就這許多行屍走肉。依我看,還不如墜萬丈紅塵,愛一場、怨一場、哭一場,然後飲一碗孟婆湯,前塵兩忘,來得痛快。”


    楊戩似有所動。


    “真君此來,不會隻是和我閑話家常吧?”織女抬眼看他,“我這樣的落魄神仙,還有什麽幫得上真君的?”


    “想向娘娘,求一縷雲絲。”


    “雲絲?”


    “聽說娘娘的雲絲,雖細卻韌且堅,可當萬重山壓,可阻刀鋒劍氣。”


    織女很平靜:“真君請迴吧,我很多年都沒有織過雲絲了。再說了,困頓之身,也沒有心思,去為他人華裳添錦。”


    “娘娘,求此雲絲,隻為救命。”


    “救命?”織女略感訝異,“小小一縷絲,如何救命?”


    楊戩猶豫了一下,將事情的始末簡述一遍。


    織女動容,但不改初衷:“真君太高看雲絲了,生死盤的天譴戾氣,我雖然沒有遭遇過,但聽聞極為險惡,我恐怕雲絲也抵之不住。”


    “如今隻剩下雲絲這一線救命稻草,無論如何,都請娘娘援手。倘若端木能活,也是娘娘成全了她。倘若不能活,天命如此,楊戩也不會再做無謂爭取。”


    織女沒有答話,半晌,她忽然抬起頭來,滿麵的疑惑:“真君,你說,我當日,為什麽沒有去死呢?”


    “嗯?”楊戩一愣。


    “當日抗爭得那麽慘烈,求過、哭過、掙紮過,甚至跟天兵天將動過手,怎麽從來就沒有想到去死呢?我記得有一句老話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如果我當初,以死相抗,事情,會不會有什麽不同?一個人連死都不怕了,還有什麽能奈何她?”


    楊戩有些動氣:“娘娘,端木去死,並非抗拒分離,而是她不忍心展昭去死。若非走到絕路,誰會願意去死?你口中的以死相抗,跟端木的死,根本就不一樣!”


    他振衣起身,拂袖而去。


    守在外頭的兵衛小跑著過來,將牢門鎖上。


    “真君!”楊戩都快走出過道了,身後忽然傳來織女的聲音。


    他迴轉頭,看到織女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織機,站在牢欄後麵微笑看他:“給我送日月星三光,七日之後,可以遣人來取雲絲。”


    楊戩心頭一熱,待想說什麽,織女已經迴到織機前,輒輒輒的織布聲重又響起,單調而又重複,像是從未停過。


    越七日,司法天神府邸前。


    “讓讓,讓一讓,借道,借個道!”哮天犬趾高氣揚,捧著盛了雲絲的錦盒為楊戩開道。若是楊戩不在,它或許不敢在兩位天王率領的天兵麵前如此放肆,但是有楊戩在就不同了……


    有句話怎麽說來著,狗仗人勢……


    不是不是,這是罵人的話,轉念又一想,自己本來就是狗嘛,要挺起腰杆做狗,不能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


    估計廣目天王和多聞天王在外頭守了這麽多天,也累著了,這一次換了另外兩個:增長天王和持國天王。


    見楊戩過來,這兩位天王臉色不豫,但是還是忍下了氣,沒有上前攔他。


    坦白說,這兩位天王對玉帝的怒氣更大些。


    都什麽跟什麽嘛,楊戩是你外甥,他連你的賬都不買,能買我們的賬?這小子眼一翻就是要打人的模樣,誰敢跟他動手?害老子們整天在真君府外風吹日曬,不敢撤也不敢進,你當上演十月圍城呢……


    進了府邸,直奔廳堂,為首的華佗仙先迎過來。老實說,楊戩還就隻認識一個華佗,其他的那些,都是讓哮天犬抓壯丁抓過來的,據說有什麽思邈,什麽仲景,楊戩懶得去記。


    上界的神仙不會生病,有了了不得的事一顆兩顆仙丹亦能祛災,隻是端木翠這情況,一定需要個大夫,這才不問青紅皂白,不分內科外科,全抓了來蹲守。


    楊戩眼簾一掀,哮天犬顛吧顛吧,趕緊把雲絲奉上。


    華佗仙取了縫針,小心翼翼地將雲絲穿上,轉身去到床邊。


    不知為什麽,楊戩反不敢跟去看了,他看向哮天犬:“你過去看看。”


    “主人不用太擔心。”哮天犬比楊戩樂觀,“去取雲絲的時候,織女娘娘說了,這怕是她織過的最好的雲絲了。”哮天犬說完,小跑著跟了過去。床上是端木翠的屍身,麵色如常,但胸口處一個血洞,血漬經久不幹,若是留意,還能看到時不時橫衝直撞的白色煞氣。


    華佗仙深吸一口氣,穩穩地伸手,下針,鋒利的針尖穿過心肉,帶動後續長長的雲絲。


    哮天犬緊張起來,屏住了氣,瞪大眼睛看雲絲走向,眨都不敢眨。


    煞氣開始衝撞雲絲,縫合,第一道針線。


    縫合,第二道針線。


    縫合,第三道針線。


    哮天犬喜不自禁,迴過頭,向著楊戩大叫:“主人,沒斷,雲絲沒……”


    針線繃斷的悶響,聲音不大,屋子裏刹那間靜得嚇人。


    哮天犬還未說出的話咽了迴去,它全身發僵,尤其是脖子,以至於居然不能扭過頭去看發生了什麽事。


    華佗仙轉過身來,他一手還拈著針,另一手是繃斷的雲絲。


    “真君,雲絲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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