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昊麵色一沉,眸光暗如鷹隼:“隻是什麽?”


    “隻是那沈人傑,甚是狡詐。他身中數枚羽箭,又為重石所擊,屬下還以為他是死了,方近前,就挨了他一箭……”野力圖恨恨,“不過聖主放心,他逃上了孤嶺山,屬下已派重兵封山,料他插翅也難飛。”


    “射了你一箭?”李元昊的笑容甚是玩味,“什麽箭?”


    野力圖將手中沾了血跡的袖箭畢恭畢敬奉上。


    李元昊伸手拿起了細看:“我記得,先番有人潛入宮中生亂,相鬥之時,留下的也是這樣的袖箭。沈人傑,聽說是入鬆堂堂主?”


    後一句話是向著骨勒仁冗說的,骨勒仁冗忙道:“正是。”


    “果然是個英雄,連我的前鋒衛將都險些折在他手中。不過話說迴來,若是個窩囊人物,也領不了入鬆堂了。大宋,果然還是有幾個人的。”


    野力圖和骨勒仁冗對視了一眼,沒敢應聲。


    “隻是……”李元昊冷笑,“區區袖箭,宋人的小玩意兒,如何經得住我們大夏的重劍!”語畢揚手,就聽錚的一聲,袖箭釘入了牆上懸著的羊皮疆圖上。


    那是大宋行省疆圖。


    入夜。


    骨勒仁冗迴到家中,屏退一幹守衛,徑自進了臥房。


    臥房中央,好一幅香豔綺麗場景,絲絲酥胸半露,絹衣不掩香肩,正偎在沈人傑懷中,舉杯喂飲。沈人傑低啜兩口,驀地抬起頭來,一雙鷹眼精光四射。骨勒仁冗心頭一凜,慌忙見禮:“堂主!”


    “事情都辦妥了?”沈人傑的聲音陰惻惻的。


    “已經辦妥了。”


    “李元昊沒有生疑?”


    “堂主盡可放心。”骨勒仁冗麵上現出倨傲之色,“李元昊深信經此一役,入鬆堂已被一網打盡,所謂的堂主沈人傑也將不日殞命孤嶺山,自己日後便可高枕無憂了。他卻不知置之死地而後生,今時今日,才是我入鬆堂真正紮根西夏之日。”


    “不錯。”沈人傑麵上終於露出笑意來,“費盡心機,虛實變幻,甚至賠上這許多條兄弟性命,終於讓李元昊盡信於你。骨勒仁冗,你可不能負了朝廷期望。”


    “堂主放心吧。”骨勒仁冗麵沉如水,“西夏人擄我邊庭,殺我父母,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幸遇堂主,殺骨勒仁冗,使我李而代之。在下敢不效犬馬之勞?”


    沈人傑微微點頭,忽地想到什麽,忍不住唏噓:“倒是可惜了展昭……”


    “堂主不必掛懷。”絲絲欺身上來,軟語寬慰於他,“又不是為了一己之私,想來展昭也不會怪堂主。說起來,合該他不幸,偏偏擅使袖箭,劍術又佳,要找一個人假冒堂主,非他莫屬,這也算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吧。退一步說……”


    她語聲漸低,嗬氣如蘭:“退一步說,我聽說龐太師對那個包黑子甚是不喜,想來對包黑子的羽翼也是看不慣的。這一迴除去了展昭,龐太師嘴上不說,心中定是大悅,沒準還會記堂主一功,你說是也不是?”


    一時無話,窗外風聲漸起,撼得窗欞吱吱作響。骨勒仁冗走到窗邊,啟牖看了看天,語焉不詳:“今夜無月……天色不好,怕是會有……大雪……”


    端木翠到達孤嶺山時,漫山遍野,素白一片。舉目看去,孤嶺山像一個巨大的墳頭,冷冷清清。


    “哎,端木上仙。”哮天犬守候多時,很是殷勤地迎將上來,大得與整張臉不相稱的鼻子吭哧吭哧冒著白氣,“多時不見,更加漂亮了。”


    楊戩沒說話,隻是冷冷瞥了哮天犬一眼。


    哮天犬立刻不吭聲了。


    “這山叫什麽山?”端木翠茫然看孤嶺山巨大的弧形山線,也不知為什麽,這山,她第一眼就不喜歡。


    “孤嶺山。”哮天犬畢恭畢敬。


    “這名字不好,大哥,改了它。”


    哮天犬嚇了一跳,她這口氣,就像楊戩隻是她的小跟班一樣,你說改就改了?你又不是山神。


    “哮天犬,改了它。”楊戩順口就將責任過度給哮天犬。


    “是、是……改了它。”哮天犬結巴。


    “展昭在哪兒?”


    哮天犬小心地看著楊戩的臉色,得到默認之後,他指了指遠處的山洞。


    端木翠也不理他,慢慢向那洞口走去。


    “哎,主人。”哮天犬看著端木翠的背影,又是迷惑又是好奇,“她怎麽就不問問我,展昭是死是活?”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


    哮天犬吃了楊戩一嗆,蔫巴得茄子般低下了頭。頓了頓,它又有發言的欲望了:“那……主人,我們要不要跟過去看看?”


    楊戩抬腿就給了它一腳。哮天犬在雪地上打了個滾,再站起時,已化了原形,尾巴左搖右擺,一條大紅舌頭顫巍巍地垂著。


    “老實待著,等上仙出來。”楊戩冷冷撂下一句,飛身上了高處巨石,大氅一掀,偎雪倚石而坐。


    遠處,十幾個小小的黑點,正模糊地晃動著。


    楊戩的眉頭皺了起來。


    西夏兵這是在……搜山?


    端木翠一進洞,一顆心就整個兒縮了起來。洞內雖然很暗,但暗褐色的血跡分外刺眼,迤迤邐邐,一直往內延伸開去。


    端木翠的眼淚又湧出來,她順著血跡往裏走。血跡的盡頭處,有一人伏在地上,身下洇了一攤血。端木翠慢慢地走過去,她又想起展昭臨行前夜自己做過的夢,西夏、焦土、戰場。她流著眼淚,在死屍之間翻檢展昭的屍體。


    她顫抖著伸手把他的身子翻過來。


    明知一定是他,看到臉的刹那,端木翠還是幾乎委頓在地。


    展昭麵如金紙,雙目緊閉,眼瞼下濃重的暗影,唇角是暗褐色的幹涸血跡,身子冰涼,冷得像塊冰。


    他……死了嗎?


    端木翠顫抖著手去試他的鼻息,隻覺空空如也,又覺得還有一絲遊氣,反複幾次,總也不能確定。巨大的恐怖慢慢蔓延開來,她抱住展昭,低頭去吻他的唇,吻了又吻。


    “展昭,”她晃他的身子,“你睜眼看看我,是我啊。”


    展昭不答,她不死心,拚命晃他,晃著晃著,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貼著展昭冰涼的麵頰大哭。


    “展昭你說話不算話,你還說等我唱歌給你聽……”


    她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開始還絮絮叨叨哽咽著說話,後來就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隻是更緊地擁住展昭的身體,腦中隻來迴盤旋著一個念頭:這個和自己這麽親的人,就真的這樣走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忽然傳來微弱的聲音:“端木。”


    端木翠渾身一震,驚得幾乎跳了起來。她低下頭去看展昭,他微笑著,眸間是那麽熟悉的溫暖笑意。


    “我都睡著了。”他的聲音很低,低得端木翠得把耳朵湊到他的唇上,才能聽清他在說什麽,“後來有一個姑娘太吵了,吵得人睡不著。”他伸出手來,輕輕貼著她的臉,“端木不要哭,你再哭,我也要跟著你哭了。”


    端木翠拚命搖頭:“不哭,再也不哭。”


    她手忙腳亂地伸手拭淚,擦得臉上一道道的,像個小花貓。


    展昭笑出聲來,不經意帶到肺腑之傷,麵色一變,唇角流出新血來。


    “展昭。”端木翠伸手去揩他唇邊的血,展昭捉住她的手:“端木,扶我起來。”


    端木翠不敢真的扶他坐起來,隻是換了個姿勢,讓展昭能盡量舒服地倚在她懷裏,然後低下頭去,靜靜地聽他說話。


    “端木,我要死了是不是?”


    “不是,亂說。”


    展昭微笑:“自己的事,自己明白。”


    端木翠不說話。


    “人在死之前,總會想到很多很多事,想到很多很多人。”


    “那想到我沒有?”端木翠低聲問他。


    “想到了。”展昭笑,“想得最多的,就是端木。”


    “真的?”端木翠微笑,“真的想我最多,比大人,比家人,加起來都多?”


    展昭點頭。


    “為什麽?”端木翠眼中噙著淚,腦袋一歪,像極了以往俏皮的模樣,“是不是因為,最喜歡我?”


    展昭點頭:“是,最喜歡你。還因為……”他的語氣柔和起來,溫柔看進她含淚的眼睛裏,“還因為,娘有哥哥嫂子照顧,大人有公孫先生陪著,有張龍、趙虎他們照應著,但是端木,隻有我了。”


    端木翠的視線瞬間模糊,她囁嚅著,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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