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頭就這麽轉了幾轉,麵色也隨之陰晴不定,端木翠忽地展顏一笑,反將包裹重新包起,落落大方地步出門來:“給。”


    采秀伸手接過,似乎早在意料之中:“那謝過小姐了。”


    她吃準了端木翠不能拿她怎麽樣。


    於是誰都心知肚明,薄薄一層窗戶紙,誰也不伸手去捅,言笑晏晏,顧左右而言他,客客氣氣,互相道了別。


    采秀是怎麽想的我是不知道,畢竟跟她不熟,但是對於端木翠,我敢肯定,她扶著門楣兒笑得特誠摯地向著采秀揮手說著“下次再來”的時候,磨得咯咯響的銀牙,說不定能咬碎鐵尺。


    神仙的尊嚴不容挑戰!落架的神仙更需要得到各方的關愛和尊敬,讓個孤魂野鬼欺負到頭上來,她還要不要混了!


    因此,當采秀的身影隱沒於巷口時,端木翠立刻就不笑了。她氣得心口疼,太陽穴突突亂跳,於是她效法西子捧了片刻心,這也是效顰的一種,因為地球人都知道,西子捧心那叫一個眉尖微蹙我見猶憐,哪像這位姑娘捧得殺氣騰騰、眉眼帶煞。單純從美學鑒賞角度來看,東施都甩她三條街。


    她還撂狠話:“你死定了!”


    展昭到的時候,日頭剛剛開始斜著往西走。其實宮裏的事還沒完全了,他提前向包大人和聖上請了辭,隻說有要事。


    在包拯和聖上眼裏,展昭是個極其守禮極其省得分寸的人,他說有事,那一定是要事;他若說是要事,那一定是十萬火急火燒眉梢。


    於是無多話,當即便準了。


    他們當然不知道,展昭的要事,隻是一頓人約黃昏後的家常便飯。


    行文至此,請容我掩麵三分鍾。


    是的,你們沒猜錯,女主角不負眾望,跑了。


    展昭到的時候,劉嬸在灶房裏忙著擀麵條,灶上的鐵鍋裏煮著雞湯,突突突滾著泡。香氣從灶房裏一直飄到院中,慢慢籠罩住院子裏零落堆著的法鈴、鎮宅鏡、鐵扁磬、木製法印、桃劍、甘露碗,靠牆的地方散著令旗倚著幢幡,不知從哪裏吹來一陣風,幢幡的幟角便微微掀動。


    展昭嚇了一跳,若不是雞湯的香味太過濃鬱,他還以為這裏要開一個道場的齋醮科儀。


    他還沒迴過神來,劉嬸已經小跑著出來,兩手沾著麵屑,訥訥道:“那是端木姑娘買的。”


    天知道,她采購歸來,這姑娘就問她借銀子,劉嬸之前得過展昭示下,端木姑娘想買什麽,由得她去,是以趕緊將銀子雙手奉上。


    擇菜洗菜的當兒,劉嬸還暢想了一番端木姑娘會買些什麽,是胭脂水粉呢還是絹帕羅裳?古琴簫笛還是筆墨紙硯?這姑娘模樣兒討巧,定是溫柔可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巧自己的侄女采秀要嫁人,沒準能央端木姑娘寫幅喜字……


    誰料到她今次看人的眼光左到了姥姥家,這姑娘抱著一堆法器迴來,後頭還有夥計幫著搬送的,鼓兒磬兒旗兒幡兒,慌得她以為端木翠要出家做道姑,一時間驚得雙目發直,捂著心口連念了七八句阿彌陀佛。


    這一念把端木翠念叨得十分感慨。嚴格論起來,她應是道家神仙,這麽幾千年下來,眼見佛教香火旺盛,心中難免憤憤,私下裏也是頗有微詞。唏噓之餘,深感自己肩負光大門楣重任,路漫漫其修遠兮,一定要邁出擲地有聲的第一步,於是追著劉嬸問出采秀家住何處,然後攜帶道具若幹,一陣風般唿啦啦刮出門去。


    “采秀?”展昭眉頭微微皺起。


    “是老身的侄女兒。”劉嬸趕緊添一句,想了想又自作聰明臆測,“都是年輕姑娘家,想來投了緣,有些體己話要說。”


    帶著道家法器去跟人說體己話兒?展昭無語凝噎,半晌才又發聲:“采秀姑娘家住何處?”


    采秀家住東城近郊,和端木翠的新宅子南轅北轍,兩個方向。


    展昭步履如飛,開封城中的老住戶都是見過大世麵的,隔著大老遠便讓開道去,然後湊至一處猜測著是什麽樣的案子又勞動了開封府的展護衛。


    也有頭遭兒進城的,伸長脖子看熱鬧,滿眼的羨慕,心中琢磨這繁華地頭兒的人就是不一樣,相貌英俊出眾不說,跑起來都賞心悅目,衣袂掠風,真是看你千遍都不厭。


    饒是緊趕慢趕,快到東城郊時,日頭還是落到了簷角之後。淡灰色的暮靄自四麵八方慢慢匯聚過來,街巷兩旁的屋內漸自透出搖曳而暗淡的燭光來。


    過了這條街巷,就是采秀的住處了。展昭的步子有些急亂,他覺得紅色官袍的前襟有些礙事,伸手略略向旁撩開了,就在這當兒,忽然有一句話從左首一間鋪子裏飄了出來,沒頭沒尾。


    “那新郎官要穿什麽樣的衣裳?”


    展昭猛地刹住了腳步。


    穩住身形的刹那,他才發覺雙腿竟有些微的戰栗,心也跳得厲害。


    展昭暗笑自己太過緊張,輕輕籲一口氣,向著那間鋪子走過去。


    鋪子的門楣有些老舊,匾額的漆字多處斑駁。近郊的商鋪多是如此,上門的客寥寥,自己也無心梳洗,任由破落。


    這是一家幫人裁剪衣裳的衣坊。


    黑色的尺櫃上,立著盞銅油燈,光焰小小,勉力照亮身周丈餘處。尺櫃後頭立著衣坊裏的夥計,麵上透著生意人特有的熱絡。他的對麵,是那位約人吃飯繼而失約的姑娘,抱著一件大紅色的嫁衣,嫁衣的裙裾閑閑拖在地上。


    端木翠沒有看到展昭,隻是向著那夥計,又把自己的問題重複了一遍。


    “那新郎官要穿什麽樣的衣裳?”


    那夥計張了張嘴,正要答她,忽覺得光影一暗,經驗使然,知是有客上門,忙抬頭向外看去。原本麵上堆了笑要招唿客人,待看到展昭一身官服,心頭咯噔一聲,反啞了聲。


    端木翠順著他的目光看過來,半是驚訝半是欣喜:“展昭?”


    “展、展大人?”那夥計聽過展昭的名頭,知是開封府尹的左膀右臂,心裏更慌了。


    展昭溫和一笑,示意那夥計無須掛心,然後伸手將拖到地上的嫁衣裙裾提起了些:“你買的?”


    “嗯。”端木翠將嫁衣展開了些,“好不好看?”


    料子算不得上好,但色正絲密,簇簇新,陡然間這麽一展開,眼前流瀉開一片鮮豔奪目的喜慶。展昭唇角微揚:“好看。”


    “那個……姑娘,新郎官的衣裳……”夥計自尺櫃後遞過來一件。


    端木翠將嫁衣塞給展昭,自己將衣裳接過來,抖開了細看。其實樣子無甚特別,展昭看來,也就是一件紅色的男衣罷了,她卻看得仔細,末了似乎還想找人比畫比畫,目光那麽一溜,就停在了展昭身上,俄頃發現了新大陸般咦了一聲,奇道:“展昭,你每天穿著新郎官樣的衣裳幹什麽?”


    奇了怪了,這身官服他在她麵前又不是第一次穿,她今日反覺得不順眼了?


    她卻是問了便忘,將手裏的衣裳又往展昭懷裏一塞,向夥計道:“其他的也包好了給我。”


    夥計應了一聲,又從尺櫃裏遞出大紅色的尺幔和布帳,疊得方正,用紅布包好。端木翠這頭接過來,那頭又塞到展昭懷裏。


    “哎……”展昭兩手抱得滿滿,最後一個布包摞得老高,幾乎遮了他的眼,他忍不住抗議。


    端木翠在付賬,夥計在收錢,總之是沒人理會他。


    出了鋪子,這姑娘總算良心發現,幫他拿了幾樣。


    展昭此時才覷得空子問她:“你買這些做什麽?”


    “成親啊。”她答得理直氣壯。


    展昭不走了。


    端木翠走了幾步才發覺展昭沒跟上來,她迴頭看他。


    “誰成親?”


    端木翠眼珠子一轉,笑嘻嘻道:“我啊。”


    展昭麵色一沉,不說話了。


    端木翠先還笑嘻嘻的,等著展昭再問她,誰省得展昭非但不問,連看都不看她了,眼簾低垂,麵沉如水,隻是立於當地,有風過,衣袂輕掀。


    “哎,展昭。”她等得不耐煩,隻得開口喚他。


    “哎,展昭。”她隻好走迴去,仰了臉看他。


    “哎,展昭!”她急了,拽住他的袖子,“展昭。”


    展昭看了她一眼,隻一眼,看不出表情,也看不出喜怒。


    端木翠語氣軟下來:“不是我成親。”


    “那是誰?”


    於是我們把時間拉迴到這姑娘風風火火出門去的時刻。


    話說這姑娘攜天蓬尺和法索,一路殺氣騰騰,探得采秀住處,先是按兵不動,以免殃及旁人;待得采秀獨自出門汲水時,暗暗避於一旁,念動法咒,法索加身,直把采秀捆得結實,這才得意揚揚地自避身之處出來。


    采秀掙了幾下,見她出來,麵上的驚惶之色反消了去,身子挺了挺,淡淡道:“原來是你。”


    端木翠抱臂而立,如沐春風:“怎麽,沒想到吧?”


    她的意思是:沒想到會是我吧?


    哪知采秀嗯了一聲,鎮定自若:“我沒想到你這麽小心眼。”


    一棒子砸過來,端木翠氣得險些沒栽過去。


    橫豎采秀被綁著,料她也跑不了,端木翠決定用神仙的胸懷感化一下她,於是跟她理論:“收伏鬼怪降妖除魔,我怎麽就小心眼了?”


    “人分好壞,妖鬼也分善惡。就算我不是人,我也沒有害過人,你憑什麽抓我?”


    在端木翠以往的收妖生涯中,從來不缺對答環節,而采秀提出的問題,她實在已經總結出一套迴答的套路了。


    “既然分了陽世陰冥,就要各安各處,難道妖不害人,就容得人和妖比鄰而居?這就如同山澤猛虎入了鬧市,老虎說自己不吃人,市井人家就容得它閑庭信步走街串巷了?”


    采秀愣了一下,咬牙道:“不公平。”


    “想要公平去問閻王爺討,陽間可沒人審得了你的冤。再說了,”端木翠越說越氣,“你隻不過是一縷殘念,不能立於灼日之下,你能走街串巷,分明就是吸附采秀的陽氣歸為己用,令采秀折損陽壽。況且我聽說你還要嫁人,這不是害人是什麽?還說自己沒有作惡,單憑以上兩條,我足可打得你灰飛煙滅。”


    采秀沉默了一下,半晌意有惻然,歎息道:“我的確是對不住采秀姑娘。”


    “那你嫁的人呢,你就對得起了?”端木翠不滿,“我問過劉嬸,聽說是個趕貨幫的年輕後生,從小跟采秀一同長大的。他二人情投意合,你從中攪和什麽?”


    采秀突然抬起頭來,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晰:“不是他。”


    “什麽不是他?”


    “我要嫁的不是他。”


    端木翠這一下吃驚不小:“那你要嫁的是誰?”


    “那她要嫁的是誰?”展昭此刻的驚愕,並不比當時的端木翠來得小。


    端木翠歎了口氣:“跟著我走,你就知道啦。”


    於是展昭不再多問,隻是跟著她走。兩個人時而並肩,時而一前一後,漸漸走到了荒郊,兩邊漸無人家,荒草沒過了腳踝,打眼望去,極目處一片漆黑,無一絲光亮。腳下的路凹凸不平,展昭提醒她:“端木,你小心。”


    話音未落,自己腳下反趔趄了一下。端木翠噗地笑出聲來,忽地站定身子,伸臂遙遙前指:“就是那兒了。”


    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隻覺黑魆魆的一片,過了片刻才辨出是個屋宅輪廓,似乎還是個大戶人家。展昭奇道:“這一帶還有人家?”


    端木翠搖頭:“早荒廢了。”


    俄頃走至近前,大門已朽了一半,右首邊的一扇門軸脫落,鬆鬆地掛將下來,恰留出一人大小的縫隙。門邊跌落了一隻風燈,燈身破了幾處,勉強還能用。


    端木翠俯身將風燈拾起,向展昭道:“展昭,火折子。”


    展昭將懷中的布包攏了攏,騰出手來掏出了火折子。方點著了,風一時大起,又吹熄了去。展昭往簷下避了避,再點著,才湊近風燈,一陣風過來,火頭撲躍幾下,又滅了。


    展昭沒法,道:“端木,你過來擋著些。”


    端木翠應一聲,站到展昭對麵。展昭俯下身子,如同半穹狀小心地護住火折子,端木翠也俯下身來,將展昭護不住的一邊遮緊。兩個人,似乎籠出了一方小小天地,風雨再甚,也浸滲不入。


    哧的一聲輕響,伴著淡淡煙氣,焰頭終於燃起,端木翠喜道:“好了。”


    展昭微笑看她,新起的焰光如同淡淡的粉黛,在她的眉目間溫柔著色。迤邐施下的妝容,這世間最好的粉黛都難描難畫。周圍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連聲音都聽不到半分,展昭恍惚中忽然有種錯覺,天地之間,隻此時此處,是亮的、暖的。


    他小心地將火折子湊近風燈內芯,未幾,暈黃的光透過髒兮兮的糊紙,將身周丈餘處點亮。


    兩人小心地自門狹縫處進去。院子裏更是寂靜,終年沒有人的模樣,提燈四下一照,朽爛的家什東倒西歪,許是被風燈的光侵擾,有不知名的長節蟲子,飛快地從家什上爬下,沒入齊膝深的荒草之中。


    端木翠引著展昭從廊下走,廊沿處有深深的雨窩兒,雨窩兒裏積滿了水和草屑。展昭忍不住看向簷角,從飛簷上滴下的雨珠,要經過多少年的積累,才會在鋪階的板石上剜出這麽深的雨窩?


    正失神間,端木翠已拐進旁側一間廂房。風燈的光晃進去,滿室的塵土,正中一攤灰燼,生過火的模樣,旁邊歪著一個破缽盆,盆裏還汪著些羹汁。


    風燈轉向另一個方向,展昭這才注意到角落裏蜷縮了個老頭兒。他已經很老了,幹瘦,麵上的斑皮鬆鬆垮垮地耷拉著,身上蓋著一件破洞連著破洞的皮袍子,毛邊已經脫落得差不多了,僅剩幾縷油汪汪的黑,早已辨不出先前的顏色。老頭兒睡相粗鄙得很,一條腿大大咧咧地伸在外頭,光著腳,腳底結著厚厚的老繭。


    他似乎睡得有些不舒服,擰著眉頭哼啊了一聲,伸手去撓脖子。抬起手的時候,展昭看到他鳥爪樣枯瘦的手,指甲很長,裏麵積著厚厚的垢。


    “喂,張文饗。”端木翠俯下身子,在他耳邊很大聲地叫他,“就要當新郎官了,怎麽能睡著了?”


    張文饗?無論如何,展昭都無法將這個斯文的名字與眼前這個斯文掃地的老者聯係到一起。


    張文饗嚇了一跳,茫然地睜開眼來。出於遲暮者的老邁,溷濁的眼眸過了許久才慢慢聚到一處。看到端木翠,他似乎有了點表情,張了張嘴,嘟囔了一句什麽。


    端木翠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他說話漏風,像是和著黏住喉嚨的痰。事實上,自見到這個人開始,她就從未聽清楚過他說的任何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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