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頃她站直身子,將大氅緊了緊,一路向城樓而去。守城的兵衛識得她,待要上前相扶,她擺擺手,反將城樓的守衛都給屏退下去了。


    偌大城樓,隻她一人,倚著女牆站著,風過,舞起萬千發絲,像是鮮花盛放在黑夜之中。


    頓了一頓,她似是站得累了,將拐杖靠在一邊,整個身子都伏在牆垛上,兩隻手臂交疊著放在垛上,小巧的下巴輕輕墊在手臂之上。


    目光所及,隻不過是城外漫漫黑夜,了無人聲。


    展昭忽然就不想再躲躲藏藏,他從掩身之處出來,故意放重了步子。


    端木翠沒有迴頭,待他走近時,低聲叫他:“展昭。”


    她還是沒有看他。


    展昭輕輕應了一聲,走到她身邊,不露痕跡地站到迎風一麵,一時間寒風侵衣。


    她站了那麽久,竟不冷嗎?


    她目光飄忽,低聲道:“這是我家。”


    “你家?”展昭不解,“這裏不是……安邑嗎?”


    怎麽說她的家也該在西岐而非安邑,若非要較真了說,西岐也不是,應該是端部落才對。


    “是啊。”她似是沒聽出展昭的弦外之音,忽然就高興起來,仰頭道,“看,我家的月亮。”


    一輪巨大的模糊的冷月亮,透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


    可是她看得興致勃勃:“我很多年沒有看到過了,好不好看?”


    展昭突然就懂了。


    “月是故鄉明,”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真切,“好看。”


    “好看吧?”端木翠笑得很開心,“隻是我家裏冷清了一點,不像開封,那麽多人,那麽多店鋪,那麽多花花綠綠的東西。以前王朝、馬漢他們去端木草廬看我,總會帶些新奇的小吃食,跟我說,端木姐,這是哪個齋買的,這是哪個樓買的,我那時就想,我家裏是沒有的。


    “我家裏太冷清了,人不多,東西也少,沒那麽多新奇的玩意兒,老是在征戰,從這裏到那裏,好不容易空閑下來,我就到城樓上站一站,看看遠處;有時候天黑了,什麽都看不到。


    “沒有瀛洲那麽舒服,也沒有開封那麽熱鬧。”她歎了口氣,聲音漸漸低下去,“可是這裏是我家啊展昭。


    “我明知道沉淵裏的東西都是假的,可是又做得那麽真,我醒來之後,看到那時候常住的軍帳,吃飯時用的餐鼎,常吃的豆羹,穿的衣裳,這個那個,那個這個,數也數不清,感覺好像迴家了一樣。”


    她喃喃:“那時候,就是這樣子的,月亮就是這樣的,晚上也是這樣的,連風都是一樣的,嗚嗚的像是誰在哭。人家說少小離家老大迴,我真是很羨慕這些人,他們還有家可迴,就算隻剩下斷瓦殘垣,滿院的野草,那還是自家長的,一磚一瓦,是小時候看慣了的,他們還不知足,還捶胸頓足地哭,說什麽鬥轉星移世事全非,他們哪裏知道世事全非是什麽樣子的。我掘地三尺都挖不出家裏的一片瓦來,我都沒哭,他們一個個哭得肝腸寸斷的。”


    說著說著,她又不平了,展昭微笑,隻是眼眶漸漸濕了。


    “白天的時候,我不是不想走,隻是突然間迴到這裏,我想多看一看,看看假的都好。這麽多年過去了,很多事情我都不記得了,一個人如果連自己家的樣子都不記得了,那多糟糕。”


    她不說話了,近乎貪婪地看麵前的黑夜。這夜晚跟開封的夜晚有什麽不一樣呢,展昭看不大出來,但是他知道端木翠是能分辨得清楚明白的,就如同秦人好秦磚,漢人知漢瓦,她知道自己家裏的夜晚與別處有什麽不同。


    這裏不是他的家,風雲草木,與他無幹,所以他歸心似箭,棄如敝屣。


    但她不同,一草一木,葉脈木紋都烙到她血液中,她不舍得,又不能不走,隻要求一個晚上,“隻待一夜,明晨就走,好不好?”


    真也好,假也罷,這裏是她的家,他有什麽權利定她去留?


    展昭合上雙目,將眼角處的溫熱藏起:“端木,是我不好。”


    “嗯。”她應得很快,毫不客套,還翻他一個白眼,“你一向對我不好的。”


    前頭說過,端木翠向來是破壞氣氛的高手,前一步還花朦朧鳥朦朧秋月正朦朧,讓她一句話打岔就能偏到養牛耕地種田忙、挑水燒柴真歡暢上去,就拿這次來說,姑娘你不說話,讓展昭自個兒內疚傷情不就得了?保不準他日後對你好上加好了。


    偏扣這麽一頂結結實實的大帽子過去,還“一向”!


    展昭氣結:哪有“一向”那麽始終如一?不就是態度上有那麽點點不耐,都沒敢說什麽重話,她就敢給他上綱上線。孔夫子一語中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但是孔夫子也說得不盡然,應該再加一句,兩相較之,女子更難養也……


    索性不理她。


    她卻似忽然想起什麽,偏了頭看他:“展昭,今天大哥來找過我,同我說了一會兒話,你在沉淵之中,是不是遇到端木將軍了?”


    展昭心中一突,一時間口唇幹澀,半晌才應了一聲。


    “她可有為難你?”


    展昭搖頭,頓了頓輕聲道:“她很好。”


    “那就好。”


    一時無話,端木翠的目光重又投迴暗沉夜色之中。展昭心底生出淡淡悵然,他突然發覺,即便是自己,對於沉淵,也並非全無眷戀。


    他們雖是虛假幻象,但有血有肉,淚是真的,笑是真的,悲是真的,喜是真的,情……也是真的。


    比起那些占了人的軀殼,卻無人心不做人事之人,豈非好了太多?


    “展昭,我帶你四處看看可好?”


    展昭的思緒收迴,淡淡一笑。


    其實安邑這麽小,人丁冷落,屋舍寥寥,該看的自己多已看過,未必能看出什麽新意來,但他了然端木翠的心思,她如同任何一個敝帚自珍的主人家,一草一木對她而言都大不同,懷著炫耀也好憶舊也罷的小心思,她想帶著遠道而來的客人,四處走走看看。此處再鄙陋,也是她的家,瀛洲或者開封,都替代不了,也永難替代。


    展昭伸手去扶她。


    她偏不讓,拎起拐杖瞪他:“現在才扮好人,方才我三步一個跟頭,也沒見你來扶我。”


    展昭微笑,眼神示意了一下那根拐杖:“誰說我沒來扶你?”


    端木翠沒明白。


    展昭隔著衣袖捉住她手腕,將她的手略往下移了移。


    她先還有些茫然,指腹摩挲到輕微刻痕,一下子明白過來。


    將拐杖舉到麵前細看,借著城樓懸燈的微光,看到小小的一方笑臉,熟悉的官帽,兩條垂下的發帶,寥寥幾筆,已得其形神。


    她還想裝作漫不經意,隻是唇角眉梢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她看看那刻畫兒,又抬頭看看展昭,俄頃又低頭看畫,再抬頭看展昭。


    展昭讓她看得局促,麵上微微發燙,不著痕跡地側了側臉,避開她目光。


    “一點都不像。”她口是心非。


    又撇嘴:“難怪方才路都走不穩,總要摔跤,原來是你做的拐杖。”


    喂喂喂,走路要摔跤是老天聽到了楊戩的心聲,關展昭什麽事……


    “那還我。”展昭不幹了,佯作伸手要搶。


    端木翠哪裏肯還,格格笑著閃避,忽然腳下不穩,身子一歪,展昭出手相扶不及,她已跌入他懷中。


    展昭下意識想扶她,她反一低頭,埋首在他胸膛,輕輕環住他的腰。


    展昭身形一僵,隻刹那間便反應過來,心頭融融一層暖意,似是酒後微醺漸漸化開,不淡反濃,收緊雙臂,擁她在懷。裘氅輕暖,即便隔著氅衣,亦能感覺到她不盈一握的細軟腰線,伏貼柔軟得讓他想歎息。


    過了許久,他才低低歎道:“磨人的姑娘。”


    端木翠仰臉看他,很是不服:“哪裏磨人?”


    她話還沒完,忽地住口,麵上神色變了幾變,怔怔看向展昭身後遠處。


    展昭沒有迴頭,卻自她眸中,看到急速升起的串燈。


    西岐軍中,慣用燈語傳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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