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迴合以快打快,頃刻間已過了四五招。展昭先時換劍為刀頗感生澀,現下已漸漸順手,巨闕劍招的精妙之處雜於刀勢中使來,隱有風雷之意,威力煞是驚人;阿彌招式固然巧妙,但終究是女子,臂力有所不逮,加上先時有所留手失了先機,漸漸力不從心,心下隻是焦躁:將軍讓我同他試招,若是勝不了他,豈不是拂了將軍的麵子?


    如此想時,偷眼看端木翠,但見端木翠一臉的似笑非笑,心中更是慌張。


    高手試招,哪容她這般心猿意馬?忽地手中一空,樸刀脫手,阿彌心中一慌,腳下踩空,向著旁側倒去。


    要知旁側欄杆之上遍布銅荊棘,棘牙銳利無比,她這一倒,若隻是傷到身體也就罷了,若是刮傷了容貌,那便大大不妙。


    這一下連端木翠都慌了,待要上前施救,忽覺眼前藍影一閃,卻是展昭搶先一步,快步橫臂攔腰截住了阿彌。


    端木翠鬆了一口氣。


    就見阿彌訥訥退開,自去撿了樸刀退將出來,立於端木翠身側,一言不發。


    端木翠看在眼裏,也不多話,示意兵衛先將展昭押迴獄中。


    直到展昭去得遠了,阿彌才吞吞吐吐道:“姑娘,這個人,不像是會殺死虞副統的。”


    “怎麽說?”端木翠故作不知。


    “他刀法精妙,而虞副統是兩刀斬首,斬痕……”


    “即便不是他殺的虞都,但他跟旗穆一家有幹連,脫不了細作嫌疑。”


    阿彌不說話了。


    端木翠忍住笑,故作嚴肅:“此人來曆可疑,須得嚴加審問。交給別人我不放心……就由你來安排吧,不管你用什麽手段,都得給我問出個子醜寅卯來。”


    轂閶咳了兩聲:“若是動刑拷問,需審得分寸,他現在身上有傷,如若扛不住,那可就什麽都問不出了。”


    “動刑?我看阿彌多半不會。”端木翠看向阿彌,話中有話,“是吧?”


    自展昭被從牢中帶走那一刻起,旗穆衣羅懸起的心就未放下過,直到斜上方的甬道處隱約傳來地牢門開啟的鐵鏈鋃鐺聲,她才微微舒了口氣。


    睜大眼睛向著甬道入口的方向看了許久,展昭的身形漸漸清晰,旗穆衣羅的臉色卻漸漸變了。


    “展、展大哥……”旗穆衣羅的聲音止不住地戰栗,“他們……對你用刑了?”


    其實她早該想到的:自己的父親和二叔被刑訊如斯,展昭能囫圇著迴來,已經算是上蒼庇佑了。


    饒是離著牢門還有數丈遠,展昭還是聽見了。他略微抬起頭來,衝著旗穆衣羅淡淡一笑:“不礙事。”


    這句“不礙事”不知怎的竟惹惱了押送的兵衛,離著較近的一個想也不想,重重一腳踹在展昭的膝上,罵罵咧咧道:“不礙事?真賤骨頭,不死不知道怕!”


    展昭身子略略晃了一晃,旋即穩住。旗穆衣羅眼見他膝蓋周遭都被血染透,眼淚唰地流了出來,哭道:“他膝上有傷……”


    那兵衛冷笑道:“明兒腦袋和身子在不在一起都指不定,到時有你哭的!”


    旗穆衣羅站都站不住,挨著牆慢慢軟倒,雙手掩麵痛哭不止,依稀聽到牢門開啟閉鎖的聲音,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耳邊一聲歎息,展昭輕聲道:“旗穆姑娘,你不要哭了,我真的沒事。”


    旗穆衣羅哽咽著抬起頭來,淚眼模糊中,見展昭雖是麵色蒼白,但唇邊仍帶著淺淺的和煦笑意,目光澄澈如初,清明中透著親和寬慰之色,也不知怎的,心情竟漸漸平靜下來,怔怔看了展昭良久,慢慢垂下頭去,淚水打落膝上,低聲道:“展大哥,你救了我們,反受我們連累……我心裏,實在難過得緊。”


    展昭隻是搖頭,沉默許久,才道:“旗穆姑娘,我倦得很,想休息了。”


    旗穆衣羅待想說些什麽,見展昭已合上雙目,唯恐打擾了他,忙往角落處避了一避,眼角餘光瞥到昏死一旁的父親和二叔,念及前路渺渺生死不定,刹那間悲從中來,倚牆潸然,竟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已是子夜時分,壁上的火把早已滅了,整個地牢一片漆黑,旗穆衣羅茫然四下亂顧,過了好大一會兒,雙目才漸漸能適應黑暗,模糊地看到些影像。


    旗穆典和旗穆丁還在昏睡,而展昭,依舊維持著先前的姿勢,腰脊挺直,乍看上去,竟似黑暗中凝固著的塑像一般。


    旗穆衣羅盯著展昭的背影看了許久,一個念頭忽地自心頭浮起:展大哥是真的睡著了?還是……一直沒有睡?


    如此想時,躡手躡腳起身,輕輕踱到展昭身邊,方抬眸看時,展昭恰於此時轉過頭來,眼眸亮若晨星,於此黑暗之中,更是精光懾人。旗穆衣羅猝不及防,啊呀一聲向後便倒,忽覺腕上一緊,方借著這力穩住身子,展昭已迅速撒開了手去。


    旗穆衣羅麵上微燙,訥訥地說不出話來,頓了一頓,才輕輕挨著展昭身邊坐下,鼻端聞到展昭身上的男子氣息,更是心慌意亂,偷眼打量展昭,黑暗中偏又看不真切,心中百種思量,先還理得清分得明,到後來亂作一團,隻用手拚命撚那衣角。可憐那絲絡織錦,幾不曾被她撚作破棉爛絮。


    終耐不住這氣氛僵滯,旗穆衣羅忍不住開口:“展大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心事?”展昭怔了一怔,輕輕籲了口氣,苦澀一笑,“我也不知道。”


    “心中是否有事,自己怎麽會不知道呢?”旗穆衣羅關切之中不免帶三分好奇,“展大哥,若是有事,說出來也許會舒服些。”


    展昭不語,沉默半晌,忽地開口:“旗穆姑娘,若是你有一個朋友,原本交情甚深,後因變故天各一方。終能得見之日,她卻與往日判若兩人,你心下作何想法?”


    旗穆衣羅有些不解:“展大哥,你口中的判若兩人,指的是……她對你不複往日情分?”


    黑暗中,展昭的身形不易察覺地一震:“我指的是,她似乎從來就不曾與你認識過。”


    旗穆衣羅心下已猜得七八分準,微微笑道:“展大哥,你與她分離多久了?”


    若說才分離片刻,未免失之偏頗,因此上,展昭語焉不詳:“很久了。”


    旗穆衣羅歎了口氣:“展大哥,人是會變的。”


    “變到與自己的舊交形同陌路?”


    “或許她不想認你,又或許今時今日,你們的地位天差地別,她不想讓你打擾她現在的生活。”


    “她不是這樣的人。”展昭微笑,“旗穆姑娘,你終究是不明白。”


    旗穆衣羅愣了愣,垂下頭去,忽地想到什麽,又很快抬起頭來:“又或許,你後來見到的,根本不是她,隻是和她模樣相似的人罷了。”


    “我也是這麽想。”旁觀者的想法與自己不謀而合,展昭竟沒來由地有幾分欣慰。


    “又或者……”旗穆衣羅的確想法多多,“她根本是忘記你了。”


    “忘記?”展昭顯然不曾想到此節,“怎麽可能忘記?”


    “那也說不清啊。”旗穆衣羅倒並非信口開河,“我記得我小的時候,有一天半夜,爹爹突然從外頭帶迴來一個奄奄一息的男子,說是自己的舊交。那人渾身是傷,爹說是被剪徑的強人擄去,受了不少罪。好不容易救活轉來,那人卻不認識爹爹了,以前的事情也通通都不記得了——展大哥,這不是忘記是什麽?”


    展昭不說話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旗穆衣羅聽到展昭壓得極低的喃喃聲:“忘記?真的是……忘記了?”


    這一夜漫長卻又飛快,日頭高起之時,又有一隊兵衛下獄來提展昭。奇的是,今次他們的態度比之前日,非但好得多,簡直是可稱得上恭敬了。


    原以為要有刑訊,沒想到卻被引至一方幹淨素雅的軍帳之內。且不說案幾家什臥榻衾裘一應俱全,帳中竟早有位隨營的大夫候著了,手邊摞著大堆草藥,正埋頭在藥缽間搗杵,見展昭進來,分外客氣:“公子且稍坐,這便給你敷傷。”


    一日夜間,如履天壤,展昭不動聲色,亦不置一詞,單看他們又有何布置。隻是仍忍不住要想:莫非是端木念及舊情從旁安排?


    正敷藥時,忽有人掀簾進來,未見其麵,已聞其聲:“大夫,他怎麽樣?”


    來的竟是阿彌。


    展昭一怔而起,忽地意識到自己衣衫半掩,不覺有些許赧然,下意識將衣襟整了整。阿彌倒是渾不在意——少時部落征戰,部落裏的青壯勇士精赤身體僅圍獸皮者也不在少數,司空見慣習以為常,哪會拘泥於此?隻是展昭這一整,倒是提醒了阿彌,她忍不住道:“你的衣裳裝扮看起來眼生得很,你是哪裏人?”


    展昭一來不欲隱瞞,二來也無此必要,當下實話實說:“常州武進。”


    “常州……武進……”阿彌蹙眉,“那是哪裏?在岐山的哪個方向?”


    展昭雖對周武時事所知不多,但“鳳鳴岐山”的典故多少還是聽過的,略略思忖,答道:“岐山去往東南,路途遙遠,幾近海濱。”


    阿彌沉吟片時,忽地展顏一笑:“難怪你的打扮有些怪,岐山去往東南,想來你是東夷人。武王向四方發下檄書,要合蠻夷部落之力共平商紂。你可是應檄書而來?”


    冷不丁居然成夷人了……


    不過殷商之際,王土不展,王土之外,俱稱蠻夷,這麽一想,倒也不難接受。隻是“應檄書而來”此話,又當如何作答?


    阿彌卻也不是當真要他迴答,想了想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展昭。”


    “展……昭……”阿彌自言自語,“想來你是東夷展部落的族人,我是沒聽過,不過姑娘多半知道。”


    “姑娘?”一時半刻之間,展昭竟未反應過來。


    “就是我們端木營的將軍,昨日你不是見過嘛。”阿彌粲然,“我叫阿彌,是端木營的偏將。”


    “端木營的將軍,的確見過。”展昭不提防話題如此快便繞到端木翠身上,不覺有些恍惚,強自定了定神,問道:“是將軍命你這麽安排的?”


    “這麽安排?”阿彌有些不解,但很快便明白了展昭所指,撲哧一笑道,“不是,是我自作主張。”


    原來眼前種種,跟端木翠並無關係。


    展昭止不住有些失望,頓了頓才勉強笑道:“阿彌姑娘,展某感謝你這番好意,隻是你自作主張,端木將軍恐怕……會不高興。”


    “是將軍讓我自行安排的,何況我大小也是營中偏將,這麽點主也做不得嗎?”阿彌故意板起臉來,隻是她性子單純,板不了片刻便破了功,調皮地吐吐舌頭,“再說了,將軍根本不在,昨兒晚上她就走啦。”


    “走了?去哪裏?”展昭心頭一震,竟顧不上如此追問有失常理了。


    “自然是迴丞相那邊了。”阿彌不疑有他,“大軍聚合在崇城之外,攻城略地自然是第一要務,要不是因為虞副統……將軍也不會來安邑。隻是虞副統的事情再大也大不過崇城,將軍匆匆做了安排,就隨楊戩將軍他們折迴了。”


    阿彌的聲音好聽得很,一字一句,俏生生脆泠泠。隻是,展昭愈聽愈是心灰,到最後,連麵上的黯然之色都藏斂不住。


    果然,在端木翠心中,他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角色,或者也不能說是無關緊要,至少他是作為“細作”被帶進來的。但即便是這樣,她也不屑於為他多作停留——如果他不是“細作”的話,她恐怕連看都不會看他一眼吧。


    困擾了他一夜的問題重又縈上心頭:此時此地的端木翠,究竟的確是另一個人,還是真如旗穆衣羅所說,她已經把他“忘了”?


    如果她不是自己要找的人,那麽在此地延留毫無意義,他必須馬上離開,另設他法以作找尋。


    但如果真的是“忘了”……


    展昭止不住打了個寒噤。


    阿彌的眼睛沒有略過展昭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


    “展昭,你是不是有些冷?”


    她眯起眼睛,向簾門之外看了看:“今天的日頭很暖,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此時此刻,端木翠正在薑子牙軍帳營外大發脾氣。


    “憑什麽你們都留下來部署攻打崇城,要讓我迴去守安邑?安邑彈丸之地,有高伯蹇在綽綽有餘,平白加上我算什麽!”


    說話間,狠狠拽住馬韁,馬兒吃痛,一邊吭哧吭哧噴著白氣,一邊蹄下踢踏,在沙土上亂刨。


    轂閶牽馬立於一旁,隻是軟語安慰她:“丞相也說了,隻因有傳言說朝歌派出高手意圖刺殺西岐將領,這些高手多半藏身安邑,所以要你鎮守安邑。這種事情,高伯蹇那個草包想必做不來。”


    “那我就做得來了?”端木翠氣惱,“我從來都是行軍打仗,什麽時候精於緝拿細作了?真是……”


    銀牙緊咬,越想越氣,忍不住就要踹上一腳才解氣。


    踹什麽好呢?踹轂閶顯然不合適,踹自己的馬又舍不得……


    於是下一刻,就聽一聲馬兒哀鳴,轂閶的馬一邊蹦跳著一邊尥蹶子,搖轡脫韁,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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